細細麻麻的雨漸漸洇濕官服,謝玉敲鮮少跪著的腿被粗糲地麵磨的生疼,正欲悄悄懈會身,一陣鈴鐺聲自長明殿內傳來。
餘光裡,謝玉敲瞧見身旁配著銀魚袋的老官拱著的手顫了顫,頭埋得更低了下去。
不多時,那鈴鐺聲近了,來人一身紅衣,冠的是竹絲帽胎,白玉帶鉤綴在腰間。身份的象征在此刻就顯得尤為重要——作為唯一的內侍省都都知,不過弱冠之年,卻將有宣讀清帝遺詔的絕對權利。
然而,這一天,跪在長明殿前的眾臣們並沒有等來心裡期盼已久的那封詔令。
隨著鈴鐺聲來的,是越發大的雨勢。
天暗得昏沉。
謝玉敲微微抬頭看了紅衣一眼,卻見他隻是站在那石階上,麵無表情地睥睨了一眼數百個低著的腦袋,繼而搖了三下鈴鐺,聲音尖利有力,不帶絲毫感情:“各位大臣,清帝已於今日午時三刻駕崩,現舉喪。”
說完便兀自轉身,從一旁接過已經燃好的香,置於香案上,率先跪伏於地。
長明殿內跟著一聲長歎:“跪拜——”
底下的臣子皆有些發懵,互相望了幾眼,卻奈著已經開始的喪禮,隻能跟著一五一十地伏了下去。
卻是越發的覺得不對勁。
舊聞,清帝為前朝粱帝遺腹子,自出生便漂泊江湖鄉野,卻也因此習了武,入了江湖,結識了前宰相謝西山和當今宰相朱嶙。
三人從前其實也算是過命的兄弟,在江湖中名聲赫赫。倘若清帝後來沒有邀請二人一同入朝堂,或許謝西山便不會謀逆而死,朱嶙也不會因此獨攬大權。
隻是——
任誰都想不到,在清帝命陷之日,朱嶙不僅不顧及這位昔日好友之情,甚至如此決絕地將隻手遮天的權力用於其上。
原先需要曆時七日的帝喪,僅在一炷香之內就敷衍了事。
而朝中竟無人敢出言質疑。
也不然。
謝玉敲身旁的老官手顫得比剛剛更厲害了些,在一片寂靜中,他倏地抬起了頭,眼瞪如銅鈴,發白的胡子沾了雨,看起來滑稽又可憐。
許是抬頭的動作用力過猛,他突然咳了起來,打破這即將香煙落儘的僵局。
咳完,他麵紅耳赤地看著高高在上的紅衣都都知,聲音蒼勁,擲地有聲:“請問都都知,陛下之事,緣何此安排?又因何沒有遺詔?這些事安靈王又可曾提前知否?”
都都知充耳不聞。
直至香火燃儘,他冷著臉轉身,鈴鐺在手心裡轉了轉,這才看向那隔了好幾列人的老官,冷笑一聲,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翰林侍講學士。”
“您怕是老糊塗了吧?”
他細而亮的聲音啐著冰:“陛下突然駕崩,卻未曾留下身後事,我們身為臣子,定知道眼下最為關鍵是選擇繼任人選。國不可一日無主,這種事情您應該還是知曉的吧?”
未等及回應,都都知掃視了一圈還跪在雨裡的眾臣們,“我知道諸位心裡都在想些什麼,但不要忘了,武康先前尚未設立儲君,眼下京都又隻餘下安靈王這一血脈,若論年歲、才識、人品,安靈王皆是極佳人選,由他繼任大位,宰相輔之,實乃上乘之舉,亦是眾望所歸。”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這安靈王,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自幼就師從宰相朱嶙,在其掌控之下長大,哪裡能是那老辣毒狠的人的對手?
但,正如都都知所言,放眼整座京都,比起宰相不留情麵地奪權,由安靈王繼任大統,確實算是上乘之選了。
心裡早已有了預感的眾臣雖議論聲不斷,卻再無一人敢出言進諫,就連老學士也跟著噤了聲。
其實還有一個更好的人選。
一個既名順言正,又有君王之姿的人。
此刻卻無人提及,因為那人,遠在千裡之外的大漠邊疆,不曾歸朝。
說到底,雖是天之驕子,終究還是敵不過朱嶙。
那個少年離京時也不過安靈王此般年歲,卻是那樣的鋒芒畢露,鷹如立睡,銳利的劍應該暗藏光芒,太過顯眼了,才會被分封到那樣遙遠荒涼的地方,歸期難定。
眼下這般場景,謝玉敲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宋雲遏。
她心裡一聲喂歎,無奈地閉了閉眼。
其實在兩日前,她剛收到這位在邊疆過著閒適生活的王爺的來信。
信上說,等再過幾個月,到夏深之時,是她的生辰,他預備回京一趟。雖然大漠遼闊,風光無限好,卻終歸不及京都的繁榮,而且那邊人煙稀少,缺了她,日子總是無趣難熬。
謝玉敲原本也擬好了回信。
隻是,天不逢時,京都偏偏在這日,發生了這等大事。
也不知道千裡之外的他,有沒有收到信閣送去的秘信?今日之後,怕是再相見之日,更加遙遙無期罷。
這時,大殿內傳來深深一歎,宰相朱嶙厚重有力的聲音揚至殿外,直接將此事一錘定音:“既此,諸公請為陛下進香而臨,按舊製,安靈王七日內將繼任先帝大統,進而國師做圖讖,以彰新帝之德。”
“至於陛下喪事,五日後,我將親自做山陵行使,與司天監一同入山進行陵地勘察,屆時朝中之事,全由新帝負責,也懇請諸臣替嗣君分憂。”
頂上雷聲轟隆作響,謝玉敲這才瞧見,剛剛還頤指氣使的都都知不知何時已退至一旁,雙手垂拱,渾身的氣焰都斂了去。
朱嶙這般順水推舟卻又不容置喙的話一出,無人敢應。
而那原本該獨當一麵的安靈王,至今卻未曾行一言一語。
突然,長明殿內傳來一聲驚呼:“國師!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