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鐺聲叮叮當當地響,霎時間,暴雨傾盆而下。
安靈王清潤的少年聲自長明殿而出,聽起來,像是國師出了事。
殿門口眾人紛紛醒神,位高權重的幾位老臣已然顧不得太多,率先起身,跪了太久以至踉蹌了幾步,才沿著那長長的石階而上。
著急忙慌的,直接破了那入朝不趨的規製,就生怕那殿內之人出了什麼意外。
畢竟是未來的新主。
儘管宰相主動避讓,此番入山為清帝尋陵開陵少說也得半年,但人人心裡自明,新帝終究隻是個傀儡。
可還是擔憂。
今日亂事太多,也太過不可預料。
但這份擔憂卻在中途莫名地停了下來。
背對著眾臣的幾人看見了驚怖的一幕,驟然間麵孔皆掛上了驚駭,茫然化成恐懼,直上心頭。
都都知手裡的鈴鐺滾得也愈發地快了,聲聲餘韻震得謝玉敲心裡莫名發慌。
雨幕中,底下的人隻瞧見有鮮紅色的血水,從那深重的木門縫內流出,先是一點點猩紅,然後順著雨流,彙成汨汨的道道血水。
疾雷聲重重,軋過森森大殿。
這回,連穩如泰山的宰相也坐不住了。
而他從殿內帶出來的,卻不隻是國師忽然身亡於長明殿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眾人屏息,都緊緊地看著他手裡攥著的那黃色布張。
上麵賤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開始還是鮮紅色的,後來漸漸暈了黃,淡了下去。
妖豔,詭異。
謝玉敲再次闔眼,心裡卻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
武康二十年,國師自戕於長明殿,以命解經論,血喂天下之讖言,圖讖既出,猶如轟然一擊。
其所言並非往時之歌頌“新帝即位,天下大吉”,而是全然相反的“大凶”之卦。而這卦,竟直指那無人敢提及的、尚在邊疆的永安王。
圖讖所言:【永安王將叛,十日後,星隕之時,天下將亂,城難守,血流成災,生靈塗炭。】
朱嶙素來穩健的手都是抖的。
圖讖乃是舊製,原應在新帝繼任之後,為穩其位而做。可今日,這位來自劍南的神秘國師卻一反常態,擅作主張,不顧勸阻,在殿中做了讖術。
直到看到讖言,殿中幾人才恍然,卻又即刻驚慌失措。
倘若預言成真,手握有兵權又驍勇善戰的永安王,對剛剛上位的新帝來說,是個極大的威脅。而且,如今江山本就不穩,倘若真的天下大亂——
少年老成的安靈王也焦急了,他一把按住國師剛淨完的手,問:“國師,可有解法?”
誰知下一秒,那風度翩翩的人卻摘了發髻上那柄木簪,直接在朝堂上散了發。
木簪入喉,那一身的白衣道袍就這麼飄飄然地跌落在冰涼的地麵。
長明燈被風熄滅數盞,餘下滿殿沉昏。
良久,殿內一聲哀歎,竟是那少年的朗音,他也抬步走進雨中,在一眾豔色官袍中,隻有他著素衣,麵色枯槁萎黃。
“諸卿。”安靈王聲音晦澀,“可有想法?”
殿外霎時議論紛紛。
原本他們心裡還在替永安王遺憾帝位之事,未曾料想這頃刻之間,這人莫名就變成了讖言內殘暴的狂魔。
如今,宰相連永安王都容不下了嗎?
隔了一會,終是有人按耐不住的,先站出來了,“儲君,依微臣看,圖讖不可不信,嗜血者不可留,亦不可憫。”
“正是,何況這圖讖之言著實可怖,不得不防。”
“這也過於荒謬了,誰人不知永安王忠明大義,心懷蒼生?怎可能是禍端?”
“邊塞一年,誰知道會不會被那蠻夷同化了去?人心易變。”
“你們怎敢如此妄論王爺……”
其實重點並不在圖讖之言上。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如若消息傳到永安王那邊,原本毫無叛亂之心的人在這進退兩難之間,除了反抗還能尚存一線生機,難有更好的選擇。
謝玉敲指甲深深戳進掌肉。
她抬眼,輕輕拭去臉上的雨珠。
也不知道,那般驕骨的人,先是得知父親去世,再是收到安靈王繼位,後是那一紙荒唐讖言,該作何感想?
這廟堂,好像遠比想象中的還要紛冗,放眼望去,數百官員,敢直言不諱、心有論斷的少之又少。
謝玉敲吐出口濁氣。
甫一抬頭,她竟對上了那雙和永安王極為相像的桃花眼。
是了,再多討論一會,這話題定會落到她謝玉敲的頭上。
她將成為眾矢之的。
掌肉被掐得生疼,已是午時,報恩寺再次傳來鐘聲。
——時機到了。
在烏泱泱一片的聲色間,突然傳來一聲清亮的女聲,喊的卻不是安靈王,而是,“宰相,下官有要事稟報。”
貿然進取固有危險,但露出破綻,卻是能讓一個生性多疑的人更容易取消疑慮。
喧鬨聲終於停了,數百雙眼睛就這麼齊刷刷地看過來。
謝玉敲不動聲色,隻是兀自盯著朱嶙的眼,沉聲道:“是關於永安王的。”
如石子投湖,四周再次嗡聲一片。
這宮中誰人不知,這位僅五品的司侍女官,是前宰相女兒,更是自幼和永安王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
作為永安王最親密無間的幼年夥伴,謝玉敲的話比之他人,確實更有分量。
但朱嶙並沒有如預料般應聲,他握著那份圖讖,森冷的目光帶著常人難以接住的幽寒,直盯著謝玉敲。
謝玉敲後背滲出薄汗,拱著的雙手發白。
倒是安靈王率先忍不住了,他跨步走到臣相身後側,身高剛過那紫衣的臂膀,聲音比臉色還要惘然幾分地道:“宰相。”
朱嶙終於鬆了勁,意味深長地看了謝玉敲一眼,背過身,袖袍一甩,有些不以為意地道:“那便請吧。”
長明主殿已經進不去了,安靈王喊了隨侍,引謝玉敲入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