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雲遏聲音雖稚氣,卻帶著溫和的語調,謝玉敲的氣瞬間就散了,問他:“那你可還想要何生辰禮,你儘管提!”
宋雲遏抬眼,目光落在了巨大的窗扇處,與臥房一牆之隔,是晏明殿的花園,那裡種了一半的桃花,還有一半的枯樹,是尚未到時節的桂子。
他又看了眼條案,眸色清亮如水,那兒放了把他日常學習用的毫筆,沉吟良久,他同謝玉敲道:“我想要在你腕骨上畫一株桂子彩繪,可行?”
李鳶驚奇,“你來畫?”
宋雲遏沒看她,繼續看著謝玉敲,聲音輕軟的問:“好嗎?”
謝玉敲自是瞬間便應承下來。
宋雲遏和清帝一樣,極為擅長作畫,不過是幼學之年,畫藝卻是人人稱歎的好。他要在謝玉敲手腕上畫桂花,說是謝玉敲送他的賀禮,但聽起來,更像是他給謝玉敲的賀禮。
林空抱著手站在一旁,撇撇嘴,沒敢把實話說出來。
隻有清樂,聞言嘴撅老高,不樂意了,“皇兄!你怎麼能這樣!”她拉住宋雲遏的衣袍,“你可是皇子,她不過是臣女!”
“那又如何?”宋雲遏聲調驟然冷了下來,掀開了清樂的手,“清樂,我不是時常教你,人並無尊卑輕賤,隻是碰巧我們生在了帝王家,享了比尋常百姓要好的榮華富貴罷,如此,便更應該心有他人,更為他人著想。”
他嚴肅極了,“明白了嗎?”
清樂被逼出了淚,也不顧及什麼禮儀,捂著臉就跑出了晏明殿。
宋雲遏擰著眉,重重地歎了口氣。
謝玉敲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也微不可聞地一聲輕歎,這才收回看著清樂跑走的眼神,柔聲安慰宋雲遏:“彆急,清樂還小,或許等過幾年,她長大了,自是便懂了。”
她走到案桌前,提起筆,笑靨淺淺,“不是說要畫桂子嗎?來吧,小畫家。”
後來,謝玉敲珍藏了這株桂花整整半月。直到被謝西山瞧見,拎了自家女兒到輿室,再三叮囑她,一定要把這半個月都沒有洗搓的手腕給洗乾淨了。
謝玉敲無奈,隻得抹去了這珍貴的花株。
直到武康十五年,謝西山鋃鐺入獄,一朝之間,謝玉敲從名門小姐淪為階下囚,被跟著困在獄牢的那些日子,她不隻一次懷念那株清麗小巧的桂花。
腕骨很痛,很熱,被重重的鐵鎖圈住的時候,那一圈紅紫色的淤青,總是在提醒她,不能放棄。
得到清帝的特赦後,謝玉敲被貶為民籍,那段日子,宋雲遏總是來找她。他當真如同幼時所說的那般,無論身份名分,他皆一視同仁,對謝玉敲和從前並未有分毫區彆。
但人不墜泥塵,是不會懂得尊卑之差的。
謝玉敲開始抗拒,開始害怕,她怕自己給宋雲遏帶來禍端,也怕自己被人唾罵。
她開始畫畫,畫桃花,畫桃枝,畫桃林。她的念想全在這上麵,沒有了入宮的資格,哪怕宋雲遏再如何努力,他們之間終究抵不上從前。
謝玉敲變得越發緘默,她想蟄伏,她心裡有了更多的,來自晦暗之處的力量。
這些是宋雲遏無法全然懂得的。
她記得,那一年的中秋,滿京都桂花開遍,這是她第一回獨自賞月。幸得還有蕙姨陪著,一碟桃花酥,一盞清茶,秋風已開始湧入京都,她靜靜地喝著,喝到月影上了枝頭。
可她分明喝的是茶,怎麼卻覺得開始有些醉了?
不然,那屋簷角上,背手而立,一身清淡月袍的少年郎,怎麼那麼像宋雲遏?他這一年長得可真快,轉眼間個子都比她要高上一大截了,聲音也開始變成了清潤的朗音。
想著,謝玉敲舉起茶杯,朝著月色中的衣袂翩躚的少年撞了撞,哪知,那人竟從屋頂上下來了。
謝玉敲嚇了一跳,茶水灑落在桂花瓣間,看起來不可置信,“你、你是真的?”
“不然呢?”宋雲遏桃花眼顫動,說話間已落到她麵前,“敲兒,月夕節安順。”
謝玉敲杯盞在指尖搖搖欲墜,“可是你……”
不應該在皇宮中秋盛筵上嗎?
怎麼會出現在她這落破而小的宅院內?
宋雲遏笑聲輕輕,替她接了茶盞,放在石桌上,才道:“總不能讓你獨自過這團圓的日子吧。”
中秋月圓,寓意闔家團圓。往年相府三百多人,喜氣洋洋,熱鬨非凡,可今年卻是一片瑟索蕭條,哪怕謝玉敲嘴裡說著不介意,心裡肯定也不好受。
這般想著,宋雲遏便直接出了宮,足尖一點,順著心來到了她的府宅。
月影幢幢,他明媚的笑籠在桂花香味中,謝玉敲隻覺著心頭有熱意湧過,直上眉間。從父親被誣陷到滅門到那一日開始,她一滴眼淚都沒有留,可今日,她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委屈、憤懣、不甘與落寞,全被宋雲遏勾了出來。
謝玉敲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隻記得那一晚,少年手足無措,攬著她瘦削的肩骨,抬手替她拭淚,卻怎麼也接不住她的心傷。
第二日,謝玉敲將頭上的金釵摘下,換掉了一身的名貴衣袍。
她上了街,跑遍當鋪,幾乎變賣了家中所有的細軟。她既已入民籍,留著這些念想也毫無用處了,至少有宋雲遏告訴她,無論她落於何處,這世間也隻有一個謝玉敲。
她把金釵磨成了金粉,再用刺針,一針一針地在腕骨上,刻下了如今的這株桃花。
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她自己。
她要永遠記得,她就是謝玉敲,除此之外,再不會成為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