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肉”字的時候,眼睛亮了亮,這讓她似乎沒有聽見後半句關於“胖子”的說法。早在蘇軾寫詩的一千五百年前,人們就已經奉行著“無肉使人瘦”這句箴言,尤其是對於舞女,既要翩躚起舞,瘦是先決條件,既要瘦,自然不能見葷腥。
不過,雖是依舊受著饑餓,但不至於憂心一朝斷了米糧。舞女雖不起眼,對於王侯貴族而言,卻是為生活調味的必需品,譬如鹽。鹽鐵官營,價格不低,對於貧者而言,自然是可以舍棄的。
而舞女歌女的數量也是權貴攀比的條件。王侯權貴受著先祖的庇蔭,雖然或已忘卻了先祖大漢建國初期的艱險與不易,但都將淮陰侯那個時期的名言謹記於心,奉為圭臬,那便是“多多益善”。
在這樣的多多益善中,我自是泯然眾人。既鮮少有舞於人前的機會,倒是免了摧眉折腰的苦惱。
對於肉以及一日四餐的豔羨很快被宮人一聲嚴厲嗬斥以及一對怒目,打斷了:
“後麵的人,行宮重地,不許言語!”
雖然所謂行宮重地的戰略意義我尚未領略,不過這話音之重,讓所有人一下子噤聲。
宮人引我們前往偏殿,或者是偏殿的更偏之處,需要一路經過曲折的回廊,在這回廊駐足,便可以望見大殿。
漢白玉的台階一級一級往上,好像要直鋪到天宮中去,在初夏的陽光之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殿前足有幾裡之寬。朱漆的柱子以漢白玉為柱礎,盤旋著錯金銀螭虎與青雀,引頸而望,向著簷下彩繪著蒼龍與鳳鳥的木梁。它們俯首做出朝闕的樣子,望著大殿厚重的黑漆大門。
一整排的宮門禁衛甲胄煌煌,巍然屹立,儼然也成了錯金銀的雕飾的一部分。
正是:
雕金楠以為柱兮,刻水杉以為梁。
飾白玉以為欄兮,階靡靡而無窮。
沐之以日耀兮,白燦燦成奇光。
浴之以月華兮,波泠泠似瓊漿。
廊縵縵擬阿房兮,煙嫋嫋而勝未央。
——倘若宮人口中的“重”是指其字麵之意,或是指雕飾之重,那麼這裡確為“重地”。
交頭接耳不被允許,駐足而視自然也是對行宮重地的褻瀆:
“行宮重地!豈可東張西望!”
在這樣的嗬斥聲中,我們候在偏殿,也隻能變作了牆角雕飾的樣子,成為羅帷文秀上美人的一部分。
這時候,我聽見了一種音質醇厚,氣勢恢宏的打擊樂,或鏗鏘磅礴,或清朗悠揚,綿綿不絕,餘音嫋嫋,從主殿的方向傳來。
這時候,一個年長的內侍走了進來,羅帷上的美人活了過來,迤迤然拜倒,行過萬福。內侍仰著臉,用打皺的下頜對著眾人,待到行福全然完畢,才緩緩開口:“跟著來吧——”
這句話沒有主語,若不是殿中沒有貓狗,而他雙眼所望之處也並無鳥雀,或許會讓人會錯了意。
不過,眾人行福之後,依然保持著畫中人肅穆的樣子,不動聲色,靜默無聲,隻在內侍轉身的那一瞬間,臉上各自露出了緊張不安,或是羞怯之色,或是暗生歡喜。
離主殿尚有十幾米時,走在前頭的內侍又停了下來,忽然轉身,好在他依舊是仰著臉,容了眾人將臉上的喜色、憂色、愁色、驚色都稍稍收斂:“都記住了,入殿之後,不許抬頭,稽首時三稱萬歲,禮畢之後,需等陛下……”
他的聲音尖細,又仰著頭,讓這聲音飄絮一樣輕易隨風而散,而無法在人的心頭稍作停留。落在我心上的隻有那宏偉的打擊樂聲,離主殿越近,這聲音越加清晰,每一個音符都讓我的心隨之震顫,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就像是來自上古時代,禮樂文明的絕響。
隨著最後一聲清脆的金石之音,音樂停了下來。
樂聲既畢,一行人便流雲似地入了天子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