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 你可知罪?(1 / 2)

未央賦 石門之客 4000 字 8個月前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但其他人都看向了我。

就連仰著臉,不肯讓我們看清他眉眼的內侍也微微收起了他的下頜,將目光盯在了我身上。這目光與方才大殿之上那位年長內侍想要將我就地淩遲的目光如出一轍。

阿昭本來挽著我的手,聽見內侍的話,嚇得臉色發白,連另外一位年輕內侍分發到她麵前的三緡五銖錢都忘了接過去。很快,旁人把她從我身旁拉開了。

“姝兒……”她一麵隨著那人往外走,一麵轉過頭來,眼眶裡滾著淚,流連地望著我,仿佛她一去我們就是生離死彆。

她的淚水一下子讓我也緊張了起來,充滿了對自己命途的擔憂。“阿昭……保重……”但我不能出這個殿門送她最後一程,內侍的目光緊緊釘在的身上,讓我動彈不得。我隻能站在原地,看著所有人都像流雲似的飄走了。

“你,隨我來吧。”他的聲音纖細,厲色卻不減。假如閻王殿裡的黑白無常會發出聲音,或許也是這個樣子。

“請問,前往何處?”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卻沒有理我,兀自向前走了。

他邁著碎步,落地無聲,更與想象中的黑白無常無彆。隻是數量有彆,我的身後還跟隨著兩個年輕的內侍,垂著手,無聲地押解著我。他們的眼神就是無形的鐐銬。

他們押解著我穿過了一個曲折的回廊,又穿行過了一個長虹臥波的石橋,橋下的溪流正好越過一處巨石,從流水潺潺突然變得湍急起來,向四周濺著小水花,若仔細看看,也許還有魚兒在其中自在暢遊,言生之喜。

若這是通往末路之途,黑白無常,或是他們背後的閻王,倒是不失良心。

從這裡開始,風景也變得婉約起來。眼前的建築已經不似主殿那樣高大巍峨,連綿不絕,頂上的飛禽走獸昂然仰首,直衝雲霄。而是渾然古樸,舒展優雅,從台階靡靡的高台過渡到木構樓閣,通透靈巧的水榭印入眼簾,連接各處宮殿的飛閣也像彩虹一樣為這深色的建築群增加了一些俏皮之感。屋脊與立柱上麵的雕繪從虯龍、飛鳳、蟠螭變成了狡兔、白鶴、仙人與鹿。

前麵的內侍繼續凝神屏息地走了約有一刻鐘,終於押著我上了漢白玉的石階。在上了五層、每層九個台階之後,我身後的兩位內侍沒有繼續跟上來,而是垂手分立在殿門的兩側。

旁邊各側有三個神情肅穆的侍衛,扶著佩劍,同樣也是錯金銀雕塑的樣子。

殿門開了,正如門口狻猊神獸的大口,等著我成為它的食糧。

“陛下,舞女已經帶到,聽候陛下發落。”

內侍一進殿便長跪了下去,拱手作揖。他的餘光變作了一把錘子,壓彎了我的膝蓋,讓我也在這厲色中跪了下去。

在我們跪的那個方向,男子從案上的書卷中抬起頭來,玄色的朝服已經換成了一件朱色的常服,衣領上繡著蒼龍的紋樣。頭上去了通天冠,換成了一個細膩溫潤的玉冠,似是雕鏤著螭龍,一根通體潔白的玉笄橫插在其上。

黑漆書案中間用朱漆紋繪著百獸的圖樣,金龍行於雲間的鎏金鏤空雕刻的青銅器鑲嵌在四個案腳,牆角的朱漆木架子上置著一個青銅博山爐,刻著重巒疊嶂的仙山,嫋嫋生煙。

他確如阿昭所言,長相清俊,一時間讓我難以憶起王阿婆小兒的輪廓與那位婦人懷中小娃的眉眼。隻道,閻王既是這般麵目,倒也是一種良心。

“退下吧。”這聲音與它主人的麵目一樣清朗。

隻可惜,這句話並不是對我的赦令,內侍唯唯地起身弓著腰朝後退出去,臨去之前,盯了我一眼,又要將我釘在原地。

這裡便隻剩了我們二人。不,仔細一看,還有數位宮人,他們弓著腰立在書案和卷簾之後,似乎是磨墨和奉茶的內侍,隻是都掩在陰影裡,又一動不動,把自己也變作了一個影子。

陛下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我身上,這次的時間要長許多,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發現,我正在從容地與他對視。

當然這“從容”一詞隻是事後想來,才添上去的。性命攸關之時的從容,比起憂懼,看起來更能為我這不足道的人生添上一抹令人稱道之色。

“你可知罪?”他的語氣還是淡淡的,與方才對內侍的赦令無彆。不過閻王即使以溫柔的口吻宣判了罪行,罪行依然是罪行。是的,聽起來,被告還未曾有機會開口,便被定下了罪。

不過好歹這是一個問句,或許有幾分辯駁的餘地。我搖了搖頭:“不知。”

“你蔑視皇家威儀,君前失禮,是為不敬,還不知罪?”他的語氣依然沒有慍怒之色。

“皇家威儀,令民女心生懼意,懼,即為敬。”對命途的憂慮,讓我腦子轉得飛快,直言辯道,“因生懼而緊張,因緊張才失禮,並非不敬,更難言罪。”

“生懼?”他緩緩地從書案之後起了身。他身量很高,確如我那一位鄉人所言,身高八尺。我一時又對鄉野之地臥虎藏龍,產生了一番感慨。雖不知這般一眼看出人的身高的天賦,到底有什麼用處,不過到底令人稱奇,並教人肅然起敬。

想到這個“敬”字,我才忽然想起來要趕緊低下頭去,力證自己所言,可惜,有些晚了。

“你的眼裡倒看不出什麼懼意。”他身上帶著些酒氣,與他的話一同飄了下來。

“懼在心中。”我說罷,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敬也在心中。”

“既在心中,那如何讓人得見?”他說著,似乎還含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若不可得見,如何恕你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