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妹妹,如今可有遇得良人?”蘇大郎說這句話之前張了兩次嘴,卻欲言又止,終於問了出來,聲音很低很輕,像是經曆了許久的內心掙紮。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之時,王公子幾乎是雀躍著走了進來。
他手裡拿著一隻雪白的兔子,兔子的皮毛上滴滴答答滴著血,他腰上係著的劍鞘上還有未拭乾的血跡。
“公子,這是我的鄰人,蘇大郎。”
“叫夫君!”他並沒有理會我的介紹,也沒多看地上的人一眼,而是舉著他的兔子,興奮地對我說:“你看我抓到了什麼?”
大郎聽見“夫君”這個詞,顯然愣了,目光從麵前人的木屐移上去,到腰間的佩環,到他的臉上,便像觸了電一般,收了回來,低下了頭,繼續整理他的茅草,隻是心不在焉,剛收起來的半捆茅草又散落了開來。
王公子見我驚愕地盯著這獵物,沒有作答,便自己把答案說了出來:“是野兔,我甫一出門便見著了,這廝跑得極快,幸虧我的劍更快。”
“野兔?你確定?”我遲疑地問了一句。在這鄉裡住了兩年,未曾聽得哪位鄰人在門口就能打到獵物。
“它就在那田裡跑著,怎麼不是野兔?”他依舊一臉興奮。
大郎緩緩地開了口:“若是田間跑著,那恐怕是周家放養的兔子,周義這孩子前年養了十來隻兔子,準備拿到集市上去賣的,賣兔肉,賣皮毛。如今肉價貴,一隻三年的兔子,肉能賣得二十五錢,皮毛能賣得十五錢。”
王公子聽了這話,笑容漸漸凝固在了臉上,把高舉著的滴著血的兔子放了下來。
這時,他的目光才落在了我的鄰人身上。
“起來吧。”他語氣自然,仿佛我的鄉人也是他的內侍。
而大郎唯唯地點點頭,抱著那捆茅草直起身來。
我走過去,趕緊從他手裡把這茅草接了過來,因同行之人的無禮,而抱歉地對他說:“多虧大郎兄想得周到,雖是空室,卻月月灑掃。不然如今我回了此地,也沒落腳之處。”
“阿姝妹妹言重了,都是鄉鄰,何必言謝。”大郎有些無措地答道。
“咳咳。”王公子的咳嗽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你方才說,是姝兒的鄉鄰?你們認識多年了?”
大郎直愣愣地答道:“阿姝妹妹自建始元年來到聞道鄉,便一直住在此處,俺家離這裡不到兩裡地。”
“建始元年,那至今已有七年了?你對姝兒倒是挺上心的。”他上下打量著蘇大郎。
“俺比阿姝妹妹年長,加上阿姝妹妹身子弱,多加照拂也是應該的。”大郎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衣襟,又想到了什麼似的,轉過頭對我說,“阿姝妹妹,俺一會兒給你擔兩桶水來。”
我還沒說話,王公子卻爽脆地拒絕了:“不必,如今姝兒有了夫君,便不用勞煩鄉鄰了。”
“是,是俺冒昧了。”大郎唯唯諾諾地答應道。
“這裡既沒你的事兒了。退下吧。”他像是對待他的內侍一般,一揮手讓他們告退。這場景在這裡,由於他太過自然,竟沒有人發覺有問題。
大郎轉身對我說: “阿姝妹妹,那俺就先走了,若是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到前頭喊一聲就好。”然後彎腰對他做了個揖,因緊張慌亂,兩隻手反複摩挲,最終還是放錯了位置。
王公子皺了皺眉頭,臉上早已沒有了方才獵到了野兔的欣喜之色。等大郎出了門,我聽見他低語了一句:“不過是茅草而已。”
我正把手中的茅草均勻鋪在草席之下,聽見這話,便回應道:“屈尊入了鄉野,公子若不喜茅草,自可以幕天席地。”
他並沒有在意我的嘲諷,反而揚起了聲音,似乎有些忿忿不平:“不過是些茅草,並非花。”
我停下手中動作,轉身朝他譏道:“陋室之內,唯有茅草。公子若喜極了花兒,不如以天地為棟宇,以花草為竹簟,以木蘭墜露為茶飲,以秋菊落英為餐食,可好?”
他幽怨地看著我,遲疑了一會兒,問道:“這位可是你所思之人?”
“什麼?”我訝然。
“送你花,為你讀詩之人?”他說著,語氣有些憤憤然,“不過,此人看著粗俗,與茅草倒是合宜,與花,與詩皆不相宜。”
這句孩子氣的發言令我哭笑不得:“公子為何以貌取人?要說粗陋,太史公寫始皇帝,蜂準,長目,鷙鳥膺,豺聲。寫太祖,則是隆準而龍顏,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我瞧著,也並非天人之姿。甚至——不成人形。”
“並非我以貌取人。”他蹙著眉解釋道,“隻是,一旦思及,此人乃你所念之人,便心生不悅。”
我無奈地回道:“此人何時是我所念之人?”
他一怔,眉頭稍展,追問:“那你所思而不得之人,究竟是何人?”
我歎了口氣:“是我的阿母。”
“送你花,為你讀詩之人,是你的阿母?” 他顯然有些不可置信。
“除了阿母,何人能教我,生存之道,生活之理?”
王公子臉上的愕然已化作了如釋重負的笑:“那你此前為何不曾告訴我,你所思念之人乃是你的阿母?”
“可我說過,那是世上最愛我之人。”我哀怨地看著他,歎道,“除了阿母,世間還能有何人,堪當‘最愛’二字?”
他微微一愣,又粲然笑道:“是嗎?那,是我一時糊塗了。”隨後,又定了定神,正色對我說道:“不過,太祖如何,豈是你可以妄議的?”
我微微紅了臉,扭過頭,不想再理他。
隻聽他在我身後依然絮絮不止,語氣輕快:“你竟讀過太史公書。這也令人意想不到。”
過了一會兒,他又兀自說道:“我方才瞧著,你這位鄉鄰,怕是對你有意。”
“公子為何沒完沒了地提我的鄉鄰?”我沒好氣地回道,“依我看,不是鄉鄰對我有意,是公子對我這位鄉鄰有意。”
他嗔怪道:“又胡說!我隻是瞧見,此人一見你就滿臉赤紅。月月灑掃這屋室,恐怕是為了睹物思人罷了。”
我朝他敷衍一笑:“鄉民淳樸,見了女娘臉紅的人多的是,不像貴公子們,流連花叢,自然覺得臉紅是一件稀罕事。”
他聽了我這話,臉色微紅:“你這會子又在譏我。可我看那人對你的關切之意,遠在鄉鄰之情分之上。”
“許是因為——”我慢悠悠地開了口,而他看著我的眼睛,等待著我的回答,“他與我定過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