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的家鄉,不在平縣。”
他恍然大悟道:“如你鄉鄰所言,你自建始元年才到的此處。那你家鄉,在何處?”
“在南邊。”我的目光穿過不遠處疏影橫斜的竹林,望向看不見的遠處,對他說道。
“南邊?是何地?”他問道。
我淒然說道:“我……忘了。”
他的目光變得驚詫。
“我忘了它的名字,忘了它在何處。但我記得家鄉的模樣。那兒的夏天和冬日很長,春天和秋天卻很倉促。那裡的水是澀的,沒有這麼甜,天是灰的,沒有這麼藍,那裡的夜,燈火太亮了,太密,看不見漫天繁星,隻是偶爾能抬頭見到月輪。這月……是一樣的。”我抬起頭,望著掛在竹林中間的月輪。
“聽你這般描述,像是南邊的蠻荒之地,可又有通明燈火,也不似偏僻荒野,真是奇了。朕之後定然幫你問問大鴻臚,或許能幫你憶起家鄉是何處。”他驚歎道。稍許,又問,“你的阿母還在那裡?”
月亮在我的眼中變得模糊了一些,生著長長短短的光棱。
我點點頭:“她一直在那裡,等著我,等我歸去。無論在何時,無論在何地。有時閉上眼睛,我就會看見那盞引我歸家的燈。隻是,就算在夢裡,我也永遠走不到那個亮著燈的去處,我隻能看到她流淚或者微笑,可我拉不到她的手,我拭不去她的淚水,也摸不到她的臉。”
“你阿母難道——”他的語氣變得遲疑,卻沒有再追問,而是伸手拭去了我眼角的淚痕。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開口:“你原說有人送你花,為你念詩,我實在難以思及,這人會是阿母。哪怕你說,是世間最愛你之人。我也不曾想過,這人,是阿母。”他的眼神在月色下變得憂傷。
“陛下難道不認為,阿母是世上最愛我們的人?”
他擠出了一抹淒然的笑意,搖了搖頭:“或許曾經這般想過。”
“曾經?”
“曾經,幼時,五歲之時。”他悠悠地講道,“五歲那年,我尚是太子,貪玩受了風寒,竟病得不輕,太醫令說我當時已經命懸一線。我的母後,她抱著我,跪在宗廟之外,為我祈福,祈求漢室祖先,保佑我。她說,願折自己之壽,來護我安康。我依舊記得,那夜風雨如晦,不過,在阿母懷中,她為我遮蔽了風雨,並不冷。”
我的心裡有些觸動:“我的阿母,在我生病之時,也會抱著我。陛下的阿母,如何不是最愛你之人?”
“那是她第一次抱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悵然道:“後來每一次生病,我都恨不得自己能病久一些,病重一些,如此,或許,我的阿母能再抱抱我,可是,那便是最後一次。”
我抬頭看著他,他的雙眼蒙著一層淡淡的水汽,好像是二十多年前不曾消散的風雨。
“後來年稍長,便知,那時我的異母弟定陶王剛出世,其母傅昭儀,頗得先帝寵愛。也許那時候我若是病死了,我母後的皇後之位也岌岌可危,我是太子,亦是皇祖看重的太孫,我的地位是她唯一的倚仗,與其說她怕失去我,倒不如說她怕失去我的太子地位。平日裡,我作何事,她不是約束,或者說教,或是訓導。隻得疏遠,從未親近。”他頓了頓,長歎,“連夢裡也如是。”
接著,他自嘲似的苦笑道:“你怕是要笑話我了吧?我為男子,更是天子,竟還想著阿母的懷抱。”
我輕輕地說道:“你是他們的天子,可你不是我的天子。”
“此言何意?”
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哦——對我而言,天子也不過是凡人而已。既是凡人,怎會不渴望愛?怎會不渴望被人所愛?”
他歎了一口氣:“這些話,朕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甚至也很少在心裡對自己說過。你是個奇女子,能把朕的心剖開了看。”
難得的一夜無夢。翌日,喚醒我的是清晨第一束陽光。我睜開眼,便看見了他。
他對著清晨的太陽,有些睜不開眼睛,而陽光為他的輪廓鑲了一層金邊,好像每一根細小的汗毛都在閃閃發光。他不知已經醒來了多久,我的頭正枕在他的腿上,他的雙手環著我,見我醒來,便笑了。
接著,一個吻輕輕落在了我的額頭。
我去河邊洗臉,清淩淩的河水從我的肌膚上流過,每一個毛孔都醒了過來。
“說實話,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這般開懷過。”他對我說道。
我回道:“或許,隻是開懷之事太多,便隻道那是尋常而已。”
“得一心悅之人,可非尋常之事。”他看著我,柔聲道。
“我阿母曾告訴我,若是用心去感受這個世界,就會覺得哪怕是一朵雲,一片樹葉,一棵小草,都是令人愉悅的,都在起舞,都在吟唱。”
我說著,站起身來,閉上眼睛,伸開雙臂,長長的頭發沒有挽起來,散落在腰上,也迎著風開始起舞。
我把他拉了起來,情不自禁地說:“你閉上眼睛,感受這光,感受這風,你會覺得這光影,這清風,都是你的故人,都是你的親友,這時候你便是自由的,自由得像一隻飛鳥一樣。”
他聽了這話,有些驚異,又含著笑,看著我。可我欲拉著他跳一支探戈,把他拉到這自由的風中:“你看你若是迎著這風,風從你的指尖吹過,那是給你生上了一對翅膀。”
我嘴裡隨意哼起一支旋律,拉著他的手,旋轉,旋轉,風吹起了我的裙裾,也吹起了他的衣衫。然後我們一齊笑著躺在草地上,看陽光灑下,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他對我說道:“你這可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我本以為你隻知儒學,沒想到你亦好老莊。”
“儒學作為經世致用之道是極好,但莊子灑脫不羈遠在聖人之上,就連論語亦雲: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可不接近莊子那種率性自由?你用心感受這天地萬物,可有這種感覺?”
他眉目含情轉過臉來看著我:“我隻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心裡眼裡,天地萬物,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