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開口了:“這便是你想讓我看到的?”
這聲音沒有很高,也沒有很嚴厲,卻好像結著冰霜。
我張口想要解釋些什麼,卻說不出什麼話來,最後發出的音似乎一個“是”字。
“你讓我登門道歉,原本就不是為了那隻兔子。”
我猶疑了片刻,沒有發出聲音。
“你為何不與我說實話?”
我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對著他,像是迎著勁風。
這強勁的風將我說出口的話吹得淩亂,吹成了枝頭的柳綿,但到底綿綿不斷:
“說了實話,陛下還願意去嗎?你以為,我說服你隱姓埋名來到這鄉野之地,是為了讓你看山河秀美?還是為了讓你同我尋歡作樂?我想讓你看的,就是這些。不,遠不止這些。
“周二郎的阿母,年逾六旬,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不願讓二郎服這徭役,在告示出來之後便自絕於世。
“長清,因阿父早亡,阿母悲痛不已,早產兩月出世,至今孱弱。
“付三郎不滿一歲的孩子,因阿母趕著春種,無人看顧,在繈褓裡便夭折了。”
“彆說了。”他冷冷地命令道。
“我隻是來這裡四年,就看到了那麼多,你身居高位,已六年之久,你要看到的,比我看到的應當要多得多。”
“停下!”
他已在用他帝王的威嚴在給我下達著不可違抗的命令。
可我停不下來:
“你在長清宮裡溫香軟玉,飲酒作樂的時候,你可知有多少人凍餓而死?在你芙蓉帳暖,六宮粉黛為你承歡侍宴的時候,你可知有多少亡魂在哭泣?你春宵苦短,輾轉入眠的時候,他們可曾入夢而來?”
“住嘴!”
隨著這兩個字落地,我聽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隻見他已經從腰間拔出了他的佩劍,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
我閉著眼睛仰起頭來,說不定我能在這個十九歲,回到我母親的身旁。
接著是金屬劃破風幕的聲音,我似乎已經感受到了泠泠的寒氣直逼到我的脖子底下。
這一刹那的時間拉得很長很長,就像我在兩千多年後被一輛疾馳的汽車撞飛又從高處落下,在我腦海裡已經成了戲劇化的慢鏡頭,連痛苦也是漫長的。
我想起了那個測字人的話,命比紙薄,原來這並非比喻,也並非虛言,我真的會像一張單薄的紙一樣,被一把劍撕裂。
“刷”的一聲,我緩緩睜開眼睛,想看一眼最後的人間。無論這裡是不是我想來的地方,但生命總讓人眷戀。
灼灼的光落在我的眼睛裡,卻並不是寒劍的冰冷,而是驕陽的灼熱。
他並沒有拿劍指著我,而是將半把劍插在了泥土裡,他右手握拳,青筋暴出,重重地錘在劍柄之上,那銀色的劍被壓彎了又彈起來,發出淩冽的聲響,像是被擊碎了的寒冰。
“在你心裡,朕就是這樣一個昏庸無道荒淫之人?”
他眼裡布滿了紅血絲,像是有一團怒火在熊熊升起,而這怒火燒灼過的地方,成了灰燼,化作了眼底的陰鬱和痛苦之色。
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一個問句,還是一句總結。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口。
“如今該看的都看了,你的目的也達到了。朕今日便會啟程回宮。”
他頓了頓,用力地抓住了那把劍柄,“周家人的撫恤,朕會另行讓官府發放。”
他拔出了劍來,轉身往夕陽西下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但沒有回頭:“欠你的賞錢,會有人送還給你。”
他的背影越來越遠,天空一片深紅,像是泣血一般。
我雙腿發軟,癱坐到了地上,額上和背上全是汗水,而臉上全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