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落日要完全墜到山的後頭時,兩輛安車從纖陌的儘頭漸漸近了。
拉車的白馬仿佛晝夜不息馳騁了許久,它們到了這山上,疲累不堪,在我坐著的田壟邊上,停了下來。李內侍從那車上走了下來。
他又從前一輛車上,扶下了一個年輕的公子。他下車之時,腰間的玉組佩發出了清淩淩的聲音。
我站了起來,手裡的書卷跌落在泥地裡,發出了悶悶的聲響。
他看著我,臉上擠出了一絲笑意,這笑卻是哀戚的。
我沒來由地問了一句:“你的病,好了?”
“沒有。”他走近了,看著我的臉。
“既然未好,又為何不好好養病,要來此處?”倘若他不是靠得這麼近,讓我嗅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檀香,我會以為這又是一個夢境。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說:“我夢見你,來看過我。你問我,如何病了,為何而病。”
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的臉,他的臉瘦削了一些,依然缺少血色,就如那日病榻之上的模樣。
“你可知,我如何作答?”他又問。
我搖了搖頭。那真的是一個夢嗎?那個夢太過於真切,以致於讓我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夢。
“我說——”他停頓了一下,後麵半句話,我和他的聲音交錯在了一起,“相思之病。心痛之病。”
他的眼裡忽然好像泛起了淚花:“我知道,那不是夢。”
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在平複自己的情緒:“可我又希望,那隻是夢,我在那夢裡問了你,能不能留下來,能不能陪著我,可是,你拒絕了。我寧願相信,這隻是一個夢,所以,我要離了這個夢,親自再問你一遍。”
我的眼裡也盈盈地有了淚光,就像那日,那個夢境的最後,我們淚眼相向,相望無言:“那你問。”
他看著我的眼睛:“你能不能陪著我?能不能彆離開我?你要我成為一個明君,你便看著我,成為一個明君。好不好?”
他的眼裡好像有一種哀傷和害怕,似乎害怕聽到與夢裡一樣的回答。
他又說道:“你說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是愛。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是愛。我原來並不明白,與你作彆之後,我方知,相思為愛,心痛為愛。你離開後,我這兒很痛,一直痛,從未痊愈。”
他拉起我的一隻手,放到了他的胸口上,他的心跳很快。
我把手抽了出來,他愣了一下,目光有些受傷。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映著我的臉,這臉上,有兩行淚徐徐落下。
這是我要走的路嗎?我不是聖人,是普通人,甚至是一個愚人,可是聖人卻將他的話擲入了我的心裡,發出不絕的回響,要引著一個愚人也去撞那南牆,去抗衡宏大的命運。
他的目光暗淡了下去。
我緩緩開口:“可是你的宮裡,規矩森嚴,我這樣是不合宜的。”
他沒有聽到我的拒絕,眼睛亮了一亮,忙說:“我說你合宜,便是合宜,後宮之中,你無需在乎任何規矩,隻需在乎我就行了。”
他仿佛抓住了希望的火星似的,要拚命點燃那個希望。
“可你便是最大的那個規矩。所有人都敬你,怕你,不敢忤逆你。”
“那你怕嗎?”他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隻願我所許之人,是夫君,是同我一樣的尋常之人,不是君主,不是高高在上之人。”
“你便把我當成你的夫君,不必把我當成君主。尋常人家的夫妻如何,你我便如何。我不會對你高高在上。”他的語氣急迫而哀傷,好像在求我似的。
“你能做得到?”我遲疑地問道。
他雙手捧著我的臉,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道:“我能做得到,你想讓我做到的一切。”他的目光溫柔,仿佛要把我融化。
我從那淚水裡笑了出來:“那,如果我想讓你摘下天上的星星呢?”
“那……”他思忖了片刻,“我便把天底下的夜明珠都送給你,予你河漢之光,讓你的夜皆亮如白晝。”
“那……倒也不必。披星戴月好歹也有休憩之時,若是沒了黑夜,豈不是永不得安歇?”
他聽了我的話,也笑了起來。
我定了定神,又朝他說道:“可你需知,我即使入了後宮,我還是我自己,我不會、也不願變了本心,不會將我自己變成你喜歡的模樣,變成眾人皆喜歡的模樣,變成聖人所要求女子的樣子。”
“我喜歡的,便是現在的你。你無需改變自己,也無需去討好誰,更無需變成聖賢要求的賢德模樣。後宮之中,不乏賢德女子,更不乏刻意討好我的女子。我也不願意你變成她們。”
我蹙眉道:“你……有那麼多妻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