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誰相思?因誰心痛?”我愣愣地問道。
“你有時候機敏狡黠,有時候卻天真癡傻,你看不出來嗎?我是因你相思,因你心痛。”他苦笑道,眼裡還是閃著點點淚光,就像淚眼裡看出去的月亮。
“若是因我之故,害你病了,我向你道歉……”我垂下了眸子。
“我不願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
我抬起眸子看向他。
“昏庸、荒淫、無道之人。”他神色淒然,“旁人眼裡,治國、安民、中興,不過都是太史令筆下的幾個字而已,不在其位,不知這有多難。”
我忍不住說道:
“難嗎?在其位,謀其政。農人日日辛勞,受苛捐雜稅,挨餓受凍,陛下可比他們更難?
“流民背井離鄉,長路漫漫,無片瓦遮身,陛下可比他們更難?
“平民凡得疾疫,不問醫藥,坐以待斃,陛下可比他們更難?”
“我不是那些人,你不必如此類比。我是天子,我有我的難處。”說完這句話,他猛烈地咳嗽了兩聲,我想上前幫他拍一拍背,猶豫著,卻沒有伸出手去。
“君為舟,民為水,這般道理,我豈會不知?”他因為方才的咳嗽,聲音變得沙啞,這沙啞讓他的話帶了淒楚的意味。
“哀民生之多艱。你見到的隻是民生艱辛,我見到的是從內到外,滿目瘡痍。”
我怔怔地望著他。隻聽他緩緩道來:
“建始元年,冬大風,郡國被災十之有四。二年,夏大旱。三年,夏大水,喪四千餘人,壞民舍八萬餘所。秋,關內大雨,連綿四十餘日而不絕。四年,豫州大旱,大河決於館陶及東郡金堤,淹四郡三十二縣,喪千餘人,壞屋室四萬所。冬大雪。河平元年,三月大風。河平二年,春大旱。”
他曆數著天災之時,臉掩映在虛弱的燭光之中,變得那般陌生。
“荒年饑饉,大河水患,蝗旱之災,風雪之禍,哪一樣不需要朝廷賑濟?我深知重賦與苛稅之弊,然自孝武皇帝以來,攘外安內,國庫所剩無幾,孝昭皇帝與孝宣皇帝節儉約身,與民休息,但依舊有初元、永光凶年饑饉,加有西羌之變,外奉師旅,內振貧民,減稅減租,國庫勉強充盈,也經不起連年天災。
“何況我父皇仁弱,外戚專權,吏治混亂,國庫日益空虛。我知自孝宣皇帝之後,流民漸多,所謂,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他說到此處仿佛喘不過氣來似的,緩了片刻,又接著說道:
“——你們能聽見這樣的說辭,我也並非充耳不聞。可豪強地主,與朝廷官吏,上下勾結,關係錯綜,甚至深入皇家,豈是一時便能理清的?
“你說我大興土木,修築宮室,浪費民力,但那時正值秋收,全國十三州收成僅往年七八成,甚至豫州、青州、冀州、袞州不足六成,若無朝廷以力役之名救濟錢糧,以徭賑災,多少老弱可能那個冬日都挨不過去。”
他看著我的眼睛,輕聲問道:“你可知這些?”
我聽完這話,才發現我其實並不真正認識他。他似乎與史書上寫的,很不一樣。
他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以為天子,知民之憂,發布詔令,便可安定民生,可身為天子,也有時艱,也有掣肘。”
“我……我原以為你隻是享樂之輩,沉迷美色酒色……”我脫口而出,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隻見他聽聞此言,苦笑了一聲,我加了一句:“……我隻希望你能體察百姓之苦,做一個明君。”
“我隻希望什麼時候在你心裡,我不是酒色之徒,不是無道之君。我也能有什麼讓你稱道之處。”他看著我的眼睛說,目光溫情而陌生。
我心裡五味雜陳,他眼底的哀傷,紮傷了我的眼睛。
“我該走了。你要保重。”
“你……可能留下?”
我搖了搖頭。我的眼裡不知何時也含了一汪淚水,他的臉在我的目光裡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醒來的時候,正午的太陽正灑在我的臉上,睜眼遇到強光的一瞬間,我以為我已經身在天堂。
我不知已經昏迷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我在河灘邊躺著,河灘上的砂礫直嵌到我的皮膚裡,隱隱作痛。
我的頭卻更痛。我知道曆史的脈絡,知道每一個上位者的走向,卻獨獨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唯獨知道,這裡不是我的歸處。
隻是離去之前,還有一件未竟之事。
我猶疑著在那門口徘徊了許久,直到暮色四合,終於敲開了那扇門。
蘭芝開了門,看到我的那一刻有些詫異,她的臉龐似乎更清瘦了一些。她又探出頭,警覺地往兩側望了望,看到四周黑寂,並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