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 他似乎與史書上寫的,很不一樣……(2 / 2)

未央賦 石門之客 3976 字 8個月前

“周義呢?”我往裡麵看,屋裡也是一片黑,一片沉寂,沒有人聲,也看不到人影。

蘭芝姊姊垂下眼來,低低地說:“阿姝妹妹,周義走了。前日過了人定之時便走了。”

“走了?”我驚愕地待在原地,好像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虛空。周遭的一切都在墜落,落到一個看不見儘頭的去處。

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我的唇邊,鹹鹹的,苦苦的。

“他去哪兒了?”我遲疑地問道。

蘭芝姊姊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這是在說她不知道,或者在說,她並不想告訴我。

她的淚水,卻明明白白地訴說: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不會再回來了。

“他臨走前,與我說,若是還能再見到阿姝姊姊,便讓我把這本書給你。他說,阿姝姊姊曾經對他說的話,他都記得。這書裡的東西,他也都記著了。你教他識字,教他道理,他記著你的恩德。”

我接過了蘭芝遞過來的書卷。

“阿義常讀這本書,天蒙蒙亮就趁著日光讀,夜裡舍不得點燈,就在月光清朗的時候,趁著那光讀,我總怨他癡迷。可他說,知道書裡的東西,天地就大了。我不懂他這話是何意。到底,我不過是一個無知婦人,要是他的叔父還在,或許還能說叨說叨。”

說到周二郎的時候,蘭芝驀然停了下來。

我往偏房裡望了望,小娃躺在席子上,席子下墊著密密的乾草,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被衾,睡得香甜。他的眉眼,像極了他的阿父。

“姊姊,日前之事,是我之過。”我猶疑著說出了這句話。

蘭芝含著淚搖了搖頭:“是命,都是命罷了。”

這是淳樸的鄉民,他們承受著生活的劇變,和生活的劇痛,他們理解不了這痛苦的根源,也無力改變,便把這消化不了的,統統歸結為命運。人是鬥不過命運的,這樣就能讓自己安然受著這份痛苦,在痛苦裡頭,活下去。

在那草席的邊上,我看到了一個麻布的包裹,鼓鼓囊囊的。

“蘭芝姊姊,你們可也要走?”

她聽見這句話,眼神裡閃出一絲慌亂來,好像被人看透了心思。

她囁嚅著:“這也是周義的主意,他已走了,臨走前也囑咐我們趁早走。我一個婦人,是個沒主意的,可是他的話也是有理的。如今雖平靜了兩日,但若是哪天,官府的人找上來,該怎麼辦?長清是二郎唯一的血脈,我不能對不起二郎,不能對不起君姑。我已將家裡的田地賣於了蘇家,得了些錢,先離開,再想著如何過。”

臨去之前,我把那個裝著金餅的漆盒留在了蘭芝的家裡。

這本該是他們的東西,我不過一個過客,是一個闖入者。

這是我第二次與這個山村作彆。與我第一次的告彆,又過去了兩年之久。這裡好像什麼都沒有變,竹林輕輕歎息,麥苗迎著晨風歌吟。

隻是,曾經的耀武揚威的飛蝗,不見了蹤影。田間地頭的鄉人,換了容顏。

我在前一日的夜晚敲開的那間簡陋的屋室,也空了,不聞小兒啼哭,未見婦人忙碌,大門虛掩,空餘殘羹冷灶,一床破席。

我不知他們是披著星光走的,還是迎著晨露離開的,就像蘭芝姊姊說的,這都不重要,我對他們,唯有祝福。

我坐在田壟上,打開了那本書卷。半本論語,並不厚,拿在手裡,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翻開書卷,所見,卻是那一句: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與?”

看著看著,淚水不自覺地滿溢了我的雙眼,從淚眼裡望出去,天地似乎變作了夢境裡那般蒼茫的模樣。

在這蒼茫無助、廣闊無垠的天地之間,我卻看到了一個高大瘦削的老人,用自己的腳步丈量了幾十國的土地,田野蕩蕩,古道漫漫,征塵仆仆,他沒有停下。

我看到一個跛著一條腿,臉上溝壑縱橫的男子,喪妻失子,失地離鄉,帶著女兒輾轉,高山仰之彌高,白水望之彌遠,他沒有退卻。

我看到一個布衣短褐的少年,在君主跟前,沒有屈服,沒有折腰,而是奮力喊出了心中所想,心裡所怨。

知其不可而為之。

夕陽已經灑下了它的餘暉,一輪紅日懸在西方的天空,正在漸漸下沉,好像在標誌著又一日的落幕。

可是田地之上,農人還在如常勞作,他們珍惜著白日裡的每一寸光陰,天空之中,飛鳥還在不斷盤旋,它們不會放棄每一次翱翔的機會。

而落日持著赤金的畫筆,在雲間揮灑,即使在最後的瞬間,也要綻放出它的絢爛。

這落日與先哲一起,在指引著我的方向,讓我朝著那西邊去,像那逐日的誇父,像那移山的愚公。

西邊,是長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