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姬 倘若樊姬生於商周末世,為商紂、……(1 / 2)

未央賦 石門之客 4222 字 8個月前

目送陛下離去,獨留我與班婕妤在原處,四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隻見她端然坐定,望著水流,像是入定了一般。

我的心裡微微一動,方才的問題縈繞於心,或許能求助於這位當世的樊姬。

我開口打破了這份靜謐:“今日聽姊姊賦詩,覺得姊姊真是人中仙品。”

她轉過臉來,嘴角含笑,微微頷首道:“姝妹妹過獎了,今日讀妹妹的詩,覺得才是不俗。”

“姊姊之才,仰之彌高。我不過是雕蟲小技,承蒙姊姊與陛下不棄。”

我奉承了兩句,接著說道:“且我嘗聽聞,姊姊極通史家之學。都說讀史使人明智,如老子所言: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而管子中亦有:疑今者察之古,不知來者視之往。我也願承聖人之言。隻是近日讀到一個故事,有些不解,不知可否請教班姊姊?”

她卻笑著輕輕搖了搖頭:“妹妹可是聽陛下所言?此乃陛下過獎罷了。妾雖好史書,但萬不敢說通於此道,亦難為人師,何況史家之言,各有千秋,並無定論,不一定能解妹妹之惑。”

我卻下了決心,必要請教這個才女:

“班姊姊過謙了。女子囿於後宅,不像男子可以談經論道,切磋文才,也可以受教太學,蒙明師傳道授業解惑之恩。像我這般,未得開蒙,隻是略識幾字,粗讀書卷,囫圇吞棗,不求甚解,雖說開卷有益,但若是真遇到難題,無人解惑,自己答疑,自說自話,恐怕誤了聖人本意,反而損人不利己。”

說罷,我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或許,對德行也是有傷。”

她大約是聽到“德行”二字,有所觸動,她既以賢德要求自身,必然也不能見著她人德行有虧,便動了惻隱之心:

“姊姊既年長你幾歲,又自小與兄弟一同受學,得遇名師指教過一二,妹妹若是不棄,倒是可以一同探討。隻是史家之學與聖人之言不同,並不能一言蔽之,或有對錯之分。唯有以史明鑒,以史省身,方是史家作書之本意。”

我點頭笑著,表示感激:“我近日讀了楚莊王與樊姬之事。說楚莊王成霸業,樊姬當記首功。樊姬之賢,是後世效仿的榜樣,並無異議。隻是讀著讀著,忽然心生愚見,倘若樊姬生於商周末世,為商紂、周幽的後宮,該當何為?”

她微微一愣,但旋即笑道:“姝妹妹不光作詩有巧思,連讀史也有不尋常之見。”

我聞言有些不好意思,但滿心期待地望著她,等著她的答案。

猶疑了片刻之後,她又緩緩道,“隻是,商紂周幽,既被妲己、褒姒狐媚惑主,後宮無道,當難有樊姬。”

我接過了她的話:“女子去處,本就身不由己。樊姬未生於商周末年,而是成了楚莊王的後宮,也算是其之大幸哉。”

見她尚未回答,我便又接著說了下去:“她不吃禽肉,以勸楚莊王毋終日遊獵,玩物喪誌,她不施粉黛,一身素色,隻為勸導楚莊王莫沉迷酒色,荒廢朝政,她痛斥楚莊王,沉迷繞梁古琴,輟朝七日,楚莊王終能問其緣由,並躬省自身。

“可倘若楚莊王換成了商紂,周幽,他們有了美人在懷,滿心滿眼均是新人之色,新人之美,可還會在乎樊姬的一舉一動?可還能聽得樊姬之言?恐怕痛斥主君,最後隻能落得薑後無辜慘死、申後無過而廢的下場。”

她神色有些凝重,幽幽道:“商紂重刑厚斂、拒諫飾非,忠如比乾,尚因諫而死,成湯之業,覆於一旦,而周幽色令智昏,不恤國事,荒淫無道,樊姬一己之力,無力回天,於妲己、褒姒之下,自不得善終。”

說罷,她歎道:“所幸,楚莊並非此二人,忠言拂於耳,而明主聽之。”

我卻繼續追問:“班姊姊覺得,她是因楚莊尚且能躬省自身,能浪子回頭,才不遺餘力,苦苦勸解?倘若她的楚莊王以良言為逆耳,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她可還會如此?或許,獨善其身,不去攪那渾水,更好?”

她略一思忖,答道:“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若無教化在先,如何能斷言人為朽木?”

“那……倘若她知道這個王朝搖搖欲墜,氣數將儘,終將亡於妲己之舞,亡於褒姒的笑,依她的聰慧與賢德,當是目光灼灼,其心昭昭,理得清時局,看得清未來。倘若如是,她當如何?”

我終於將這一盤旋於心的疑問說了出來。搖搖欲墜,氣數將儘,這幾個詞說出口,像是利刃在心上劃過。疼痛從心頭,直上了眉頭。

“不知妹妹是否讀過太史公司馬遷嘗寫於其友人任安之書,幼時讀此文,裡麵有一句便讓妾受益良多,便是: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我雖非為樊姬,但倘若我在其位,見未來如是,也會堅持初心,個人之生死輕如鴻毛,但若是為國身死,哪怕無濟於事,無所改變,也應當儘力所為,儘心苦諫,即使觸君之怒,或死,或辱,或緘默以去,又有何妨?樊姬雖為後宮,但亦為國之臣民。家國既亡,惜命何為?若為國死,此乃重於泰山也。”

我有些訝然:“樊姬是苦勸不得,以卵擊石,並不像男兒征戰沙場,馬革裹屍,難道可稱之為國身死?難道也可稱之重於泰山焉?”

“心中有國,所謀為國,如何不能稱為國身死?但當儘以人事,至於天命如何,姑且待之,唯有無愧於心,無愧天地,至死不悔,妾身愚見,此亦重於泰山也。”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是目光灼灼的,亮晶晶的,仿佛已然成了末世的樊姬。她的聲音也像溪澗裡清淩淩的水,好像在撫慰著我的內心,讓我也變得堅定起來。

“班姊姊,我受教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起身,朝她行了一個揖禮。

她笑著亦起身,扶起了我的胳膊,搖了搖頭:“妹妹客氣了。妹妹果然是心思奇巧之人,與尋常女子不同,難怪獨得聖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