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 謙謙君子,卑以自牧(2 / 2)

未央賦 石門之客 4193 字 8個月前

他訝然望向我:“你知道?”

“我,我原聽說過此人才名。”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他將在這個天祿閣編纂出說苑、戰國策、山海經、楚辭等作品,並且在這裡寫出列女傳,這可謂後世女德標準的先驅。

我輕歎道:“陛下真是惜才,知人善任。不過,此人言語似對婦人頗有偏見。”

他輕輕笑了笑:“他雖迂腐,但是為直臣。朕並非忠奸不分之人。荀子曰:大臣、父兄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去。他方才之言,朕不會放心上,你亦不用對此掛心。”

我點了點頭:“齊桓公尊王攘夷,楚莊王一鳴驚人,終究是因為他們的政治手腕,而非後宮婦人一朝一夕苦心勸誡所能成就的,所謂一語點醒夢中人,也隻是因為他們厚積薄發,時機成熟,伺機而動而已。若是政治無能,後宮裡再多衛姬樊姬也無濟於事。不然,都把諫官收入後宮之中便好了,這樣人人皆能成明主,成大業。”

“那誰還敢踏入後宮一步?後宮裡若皆是唾沫橫飛、蹬鼻子上臉的諫官,朕恐怕日日噩夢,所謂大業,不成也罷。”他笑著接過了我的話。

我也一掃剛才被人無端指責的不悅,噗嗤笑了出來。

隨著他往前走,沿著木質的階梯拾級而上,每往上走一步,藏書閣便像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女子展現出一分真顏。

一列一列望不到頭的書架上,千卷萬卷的竹簡排列有序,像是一座座厚重的書山。

秦始皇焚書坑儒,而漢之初承秦製,同時也承繼了秦朝的挾書律,直到惠帝時期才廢除。百家爭鳴的思想珍寶付之一炬,多少珍貴書籍散佚無蹤,漢武帝令丞相廣開獻書之路,而當今陛下又令謁者陳農求遺書於天下,一代代的努力,於是才有了我眼前這樣一個高山巍巍般的藏書聖殿。

越是與這位帝王接觸,越覺得史書之偏頗。

“我隻希望什麼時候在你心裡,我不是酒色之徒,不是無道之君。我也能有什麼讓你稱道之處。”他對我說的話又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那真的是一個夢嗎?

還有那一句“你想讓我成為一個明君,你便看著我成為一個明君”,真的能做到嗎?

我從麵前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卷書,陳墨的香氣與陳年的黴味一同鑽進鼻孔。竹簡已然古舊,竹子的原色已經淡退了不少,反讓墨痕更加突出。上麵字跡卻讓我難以辨認,並非小篆,也非更接近於甲骨文的大篆,而是頭粗尾細,形如蝌蚪,筆劃微顫。

我一遍一遍看著,一字一字看過去,像是欣賞著上古畫卷,越看越覺得渾然不解,甚是奇特。

“這是什麼?”

陛下的目光略略在書卷上停留了一會兒,抬眸與我說:“這是……古文。”

聽古人說出“古文”二字,我有幾分驚訝。小篆與隸書之於我,已經是老而又老的文字。

“古文?有多古老?”我不禁問道。

“此乃秦以前的文字,也許始於周代,如今已經罕見。按此處的分類,這應當是尚書。世人皆以為古之尚書已經亡佚,直到此書重現於孔子舊宅。如今劉子政父子勘校書籍,以期召有才之士能破此古書。”

他頓了頓,又說:“剛剛看你讀這書卷如癡如醉,以為朕的後宮裡又要多一位才女,且是百年不遇之才。”

“我無論是詩詞歌賦,經史哲學,都是虎頭蛇尾,淺嘗輒止,更無良師指引,一知半解,從未鑽研,不成體係,按照你們的標準,我這算是——最多算是,大略識得幾個字罷了。可如今,連幾個字都不認識。”我放下書卷,自嘲道。

他忍不住笑道:“隻是認識幾個字罷了,這些字可曾認識?”他指了指一旁的書卷,上麵的文字皆是篆體。

原是他早知我並不識得篆體,才在寫詩之時改用了隸書。心裡剛升起一絲感動,又聽見他笑得不能自持:“方才隻是隨口玩笑一句,你當真以為朕在誇你?”

我滿臉緋紅,又羞又惱地拿起手裡的書卷欲往他身上拍去,他側身躲開了:“你今日倒是與尋常不同,為何如此謙虛?”

“那是因為……謙謙君子,用涉大川。”我用手指了指旁邊書架上幾卷書,竹簡的側麵標著一個“易”字,這個篆體字我認識,此書應當是周易。

“書籍越多,顯得我越淺薄。正如,所知之事越多,便越覺得自己渺小。不過是天地一蜉蝣,滄海中一粟。天行其道,可能因一蜉蝣而改變分毫?”我悵然道。

“你可是知曉天機之人啊,怎會渺小?”他半開玩笑地說。

我想起了那日對測字先生的駁斥之言,便嗔怪道:“陛下此言,可又是在譏我?即使真知曉天機,若是無力改變,知有何益?反而平白添愁罷了。”

“朕非譏你。”他卻斂了笑意,看著我的眼睛,正色道,“隻是好奇,嘗言,隻信人定勝天的女子去哪裡了?”

我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隻聽他又緩緩道:

“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以此尚能涉川渡險。懷以敬畏之心,慎終如始,何愁前方險阻,不可成事?”

“陛下之教,我記下了。”我朝他感激一笑,行福道。

他笑著說:“此乃聖賢之教。你若有心讀書,朕便幫你尋一些書卷。吾等在這裡多時,恐怕耽誤了秘書郎的勘校。不如一會兒隨朕去用了饔食,再行念書。可好?”

話音未落,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彆餓著肚子,影響了記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