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裡,是一條黑暗逼仄的巷道,裡麵站著幾個黑乎乎的人影,一陣嘈雜的打鬥聲從手機裡傳來,刀光劍影地看不清裡麵的人長什麼樣。
這陣嘈雜使屏幕外的寂靜變得緊繃,像是漸漸拉緊的琴弦,再加點力度就會斷裂。
很快,能把這根琴弦拉斷的畫麵出現了。
一個人拿著一把劍,劍身亮著紅色的光,一個亮著黃色的光芒。前者轉身的瞬間露出了殷紅的眼珠,看起來特彆可怕。
也就是在轉身的時候,巷道對麵的路燈,照到了他的臉。
那是他自己。
視頻結束了。斷情欲把手機丟掉,站在沙發邊冷冷地看著他,等他開口。
了師書呆若木雞,大腦一片空白。過了片刻,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斷情欲啞聲說:“我自保。”
“自保?”斷情欲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溫度,“誰自保的時候眼珠是紅色的?!”
了師書站起來想把話說清楚,“你聽我……”
冰冷的槍口抵上了他的額頭。
了師書難以置信,“你想殺我?”
斷情欲強忍著某種情緒,他看起來十分痛苦,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
半晌,他艱難地問:“……你到底是什麼?”
了師書心裡很難過,他難以形容那是什麼。隻能機械地問:“為什麼?”
“我也是眾生中的一員,你們為什麼要這樣?”他像是懵懂的孩童,聲音不大充滿了疑惑。
斷情欲一怔,表情有所動容卻在下個瞬間,握緊了手裡的槍。他突然想到,就是這樣的人半小時之前和那麼多門派弟子打鬥,武力值一點也不輸於他們。
“我無法接受你不是人,無法接受和我同床共枕這麼多年的人,竟然TM的不是人!你明白嗎?!你到底是什麼?”他又問。
了師書眼睛看著他,指了指桌上的玫瑰花,依然啞著聲音,說:“它。”
斷情欲餘光睨了它一眼,又看向他說:“玫瑰?”
了師書:“還記得你高二寒假在叢林中拔走的那朵玫瑰嗎?”
斷情欲若有所思。
“後來你把它塞到了你家臥室的花盆裡,那就是我。”了師書說,“你們好像不能非法持有槍支,你在犯法。”
斷情欲下意識地掃了眼手裡的槍支,胸膛劇烈起伏,說:“這不用你管,現在,離開我家!”
了師書還是覺得難過,他低垂著頭,槍口滑到了他的頭頂。冰冷堅硬的支架讓他難過,逼迫著他離開,讓他回到那片早已是一片農田的曠野。
許久之後,他抬起頭撥開額頭上的槍口,靠近斷情欲,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角,說:“再見。”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斷情欲頹然坐在了地上,他小聲地抽泣,抱著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看起來既渺小又無助。槍支就落在他的腳邊,如夜色般漆黑,然而裡麵沒有一顆子彈。
了師書臨走之前,找到了之前的授權人和後來公司成立不久的幾個股東,再次迷惑了他們,免得像顧燕庭一樣清醒過來壞斷情欲的好事。身上有些重,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經積累了業障,先前的病是因為業障積累超負荷,無法排解導致的。
再次迷惑他們走出來的時候,身體沒有感到沉重,應該是慢慢習慣了吧。
他走了很久,無數個白天黑夜過去,他終於回到了曠野。那片農田又變成了大片的樹林,樹木不高,卻長得很好,枝繁葉茂。
他站在林前,偏過頭望了眼巍峨的連綿起伏的山峰,它們好像連成了一條線,保護著他們,提供建造庇護所和食物的土地。夕陽落下來,山頭染紅,看起來富有強勁的生命力,天空的雲緩緩地飄動著。
他站在那山的腳下,顯得多麼微不足道。
了師書終於明白過來,他隻是一朵小小的玫瑰。他的控訴和疑惑在大自然在人類麵前顯得多麼蒼白無力。他紅了眼眶,斷情欲的絕情,未知的答案,多日的勞累一瞬間擠壓在心臟,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終於哭了出來。
他感受到了一個詞叫委屈。
他回到叢林,紮根在地下,和林中生物一起生長了好幾天。
某天晚上,他突然想去看看啊嬤。於是他恢複人形又走了很久的路,來到了福建。
去的那天,剛好遇到他們搬家。門口停了一輛貨運車,斷情欲,阿嬤,以及張葉,來回於屋裡屋外,忙著搬東西。
阿嬤比之前他見過的一次,又老了許多,皮膚鬆垮,老人斑也多了些。走路都慢了下來。而張葉似乎在和謝辭彆離婚以後,變得沉默寡言,發絲中夾帶著些銀白。
他隱身於門口的樹下,隱約聽到阿嬤說,這個還能用,那個也不能扔,這些毛衣留著給你兒子穿。
“……您外孫媳八字還沒一撇呢。”斷情欲感慨道。
最後他開車帶著阿嬤和他媽媽,還有一車的家具被褥離開了這裡。
了師書想跟上去,卻沒有勇氣。他害怕斷情欲再用那把槍抵著他的額頭。
但是他還是去了人類世界,他要探尋人類高貴的靈魂,也要知道修仙者常說的拯救蒼生到底要拯救他們什麼。
第一站,他遇到了一隻狐狸。這隻狐狸采陰補陽,殺了一個男人。他質問:“好好修煉不可以嗎?為什麼要殺人?”
狐狸說:“狐狸生來就是勾引男人的,少管閒事。”
“你怎麼這麼墮落。”
“墮落?我活了這麼久一心隻想增強修為,這樣我就能不被抓去做圍脖了,倒是他,他家中有妻子還要出來偷人,你說,誰更墮落?”
了師書竟然一時無法反駁,他措了一下詞,說:“那也不是你殺人的理由。”
狐狸冷笑,說:“我不殺他,他會讓另一個女人乃至一個家庭受更多的折磨,同樣是女人,我是在幫他們。”
“一派胡言!”了師書氣憤道,“任何人的生命都應該交給時間!”
狐狸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把死去的男人踢到了師書腳邊,說:“你既然那麼好心,就把他埋了吧,也算是行善積德。”
她說完轉身化作一縷青煙不見了。
了師書蹲下把麵色蒼白的男人拖起,背到了一處靠山背水的地方,挖了個坑把他埋了,立了座無名的墓碑。他跪在墓碑前,給男人磕了三個頭,站起歎了口氣離開了。
希望他下輩子好好對待自己的妻子吧。
第二站,他碰到了一個服務員。她住在集體宿舍裡,每天的工作是在後廚洗盤子,從早上十點開始持續到晚上十點,整整二十個小時,工資三千四。
她說,一開始的工作時長隻有八小時,後來生意好了就加了四個小時,工資卻還是三千四。
他去找老板理論,卻差點害得她被開除。
她說:“我知道不合理,但是我不想和太多人打交道,這裡管吃管住挺好的。”
他問:“就這麼甘心被奴役嗎?”
她苦笑一聲,說:“我要吃飯,要有住的地方,要用錢來換取衣物和…尊嚴。”
“錢可以換取尊嚴?”
“是的,錢可以買來世間所有,鹿可以是馬……不過對我來說無所謂了,就讓我這麼活下去吧。”她說著說著哭了起來,“等我攢夠了錢,我再也不要站在滿是油汙的水池邊了。”
了師書慷慨地給了女孩兒很多錢,女孩兒眼睛放著光,手指動了動,最後卻沒要。拿了她的尊嚴就掉到了地上。可是還是很想要……
第三站,他終於碰到了修仙者。他們剛剛收服了一隻為禍人間的妖獸。他隱身除去身上的花香味兒,藏匿於樹後。
其中一個人說:“師兄,接下來我們是要把它帶回如境都要掌門處理嗎?”
“當然了,它法力還挺高的,我們幾個能把它捉住就不錯了。”這位應該就是師兄了。
另外一個又問:“嗯……我有個問題。”
“說。”師兄說。
“它本來就以人精氣為生,我們這樣做是不是也在殺生啊?”
師兄卻道:“它為禍蒼生就該殺,不然人間就該亂套了還要我們乾什麼。”
“…哦。”
師兄:“仙道貴生,鬼道貴終,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靈爽,悲歌朗太空,唯願仙道成,不願人道窮,六道各有各的道法。”
了師書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覺得好深奧。
再下一站再下一站………
他的手上總會纏過來根白色的線,他每次都會把它扯掉,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間已過了三年。
他見了形形色色的人,大街上為一點小事爭執不休的人,自稱“國王”劃分領土和臣民,無知地以為全世界都是他的公敵…
他去製止去講道理,卻被辱罵甚至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推倒在地上…
一些規矩是約束普通人的法器,是普通人翻越不過的圍欄。就像羊圈之於羊群,即庇護也是一些人懸在他們脖子上的刀。
哭泣,辱罵,控訴,無奈,妥協,掙紮……
這是人自作的苦難,也是無法逃脫的牢籠。上麵的詞語,都會在漫長的生命中遇到和它們握手。
當怪物吸食人,為禍人間的時候總有人出來及時相救。他們總在人們還沒有察覺到災難時,出手守護著這群人。
這群人中有很多麵善心善的好人,為抓壞人犧牲的人民警察,為報一飯之恩的流浪漢…
原來他們說的拯救蒼生是這個意思。人類自作的孽他們不管,也不摻和。他終於明白不願人道窮的意思。
然而他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
第四年春,他來到了一家醫院。這裡才是苦難的聚居地。
一樓排到天荒地老的掛號繳費隊伍,有一輛車救護車閃著紅□□光,穩穩停到了門口。後門打開,幾個護士醫生抬下來一個滿身是血,半張臉漆黑一片,帶著燒焦的味道的男人,急匆匆地進來,大叫著:“讓開!快讓開!”
大門口像炸開了的油鍋沸騰,嘰嘰喳喳地聽不清在探討什麼。那個男人被抬入了搶救室。
了師書皺著眉,釘在原地不動了。焦味兒遺留在走道裡,所有人的臉上都露著震驚和恐懼。
因為在抬過來往搶救室走的時候,他們看到那個男人的耳朵和眼睛燒得模糊成一片。
許久之後,他扶著牆壁繼續往前走。二樓奔波於一樓行色匆匆的年輕人,病房裡白色被子下安靜地躺著的病人,有人腿骨折了,有的人頭上裹著帶血的紗布,有的在輸液。而家屬們有的在爭吵有的在八卦有的溫和地挑著病人喜歡吃的菜,放在對方的碗裡。
再往上一層,便是內科疾病。這裡的病人,治療疾病所需的金錢和一樓有著很大的區彆,有人抵著醫院冰冷的牆壁哭泣。他隱身進入各個病房,儘自己所能將他們身上的疾病治好,然而卻惹了些濃重的業障,身體變得沉重,以至於在病房裡響起歡呼和質疑聲中爬樓梯的時候有些費力。
三樓是重症科室,走廊上來往的家屬臉上沒多少表情,他們眼神空洞,好像行屍走肉一樣。
他輕咳了一聲,再次進入了病房裡。救治第一個的時候,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身體又重了一些,抬腳吃力。第二個的時候,感覺呼吸不暢,第三個勉勉強強,等到第四個的時候,他愣住了。
某個病房門口的座椅上,竟然坐著斷情欲和張葉,還有燕不歸。
那裡麵的人是……
不用多想,就是阿嬤。
年歲高了,疾病也就來了。
了師書難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那一刻他真真實實地體會到了眾生皆苦是什麼意思。
他隻是一朵玫瑰,所求不過土壤水分和陽光,就這樣也可以體會到人間的苦難,換作生活在苦難中的他們該有多痛苦,人生八苦一樣都沒有從他們身邊輕輕地擦肩而過。
死掉或許才是苦難的開始。但是人總歸都是要死的。仙者也不會得到永生。
人類是多麼渺小多麼脆弱的生物。
寂靜的走道上,響著細小的說話聲,他聽到燕不歸啞聲說:“住院費交了,阿嬤的病情一定會好轉的。”
斷情欲轉頭看了眼冰冷的icu大門,點了點頭。
張葉的頭發披散著,眼睛通紅說:“算命的說她可以活到九十歲呢,一定會好的。”
了師書在他們的談話中,進入了病房。
機器“滴滴”地響著,屏幕上的一條線不斷起伏著。戴著氧氣罩的阿嬤睡得安詳。
她比之前又老了許多,頭發全白,臉上到處都是褶皺。唇部的皮膚鬆鬆垮垮地垂掛在臉上,這些特征,讓她看上去遠比她的年紀要大許多。
了師書俯身親了一下阿嬤的額頭,說:“我來救你了。”
他抬手治療,卻沒法徹底治愈。阿嬤受傷的是大腦。大腦一旦被破壞,就算神仙來了也無力回天。
但他仍舊堅持著,他喜歡阿嬤喜歡斷情欲,阿嬤是斷情欲最愛的人,不管怎麼樣,他一定要儘全力。終於,十分鐘後,體力不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下一秒因為沒有法力維持,現了人形。
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他隻感覺到身上好重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