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問穿著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的外套,頭發捆紮起來,和凡人無異。她瞥掃了眼icu的大門,又把視線投落在斷情欲和燕不歸身上,過了幾秒轉頭問了師書,“哪個是你哥?”
了師書指了指斷情欲和阿嬤的病房,說:“他,另一個是他同事,他們正對的就是阿嬤的病房。”
素問“嗯”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壽數將儘,你會告訴他們嗎?”
了師書思考了會兒,說:“會的,他們應該也不會讓阿嬤在醫院裡死掉吧,這裡太冷了。”
素問將探究的目光長久地落在了師書臉上。
和千池流浪那五百年,她見過太多的妖和精怪,他們大多不懂人間情義,他們區分出好壞,卻分不清善惡,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
像了師書這樣懂情的妖,不是沒有是很少。他能在如境都山門口替蒼生問出那些問題,說出那些話,對於妖來說十分難得。
他懂情卻不懂愛。他為了阿嬤千裡迢迢來到如境都找她,為的不是救人,而是阿嬤最後的壽數。還說阿嬤是他哥哥最重要的人,那他哥哥就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他又說,他喜歡阿嬤。
這便是情。
可他說最最重要的是陽光土壤和水,這又是不懂愛的表現。
情和愛是兩種東西。情是給予愛是犧牲。
被她盯的時間有點久,了師書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我臉上有東西嗎?”
素問如長輩看晚輩那樣和藹地搖了一下頭,深沉地說:“你半隻腳已經踏入了紅塵,有了牽絆,凡人所愛所求也成為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算是半個人了。”
了師書最先覺得驚訝,然後是不解……
素問說:“好了,我進去了,你在這兒乖乖等我。”
素問離開後,了師書怔住在原地。他一直以為他就是一朵玫瑰而已,雖能理解人類之苦卻再怎麼樣都不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她說他有了牽絆,是在說阿嬤和斷情欲,入紅塵也是因為他們。
情。
了師書腦海中倏地出現了這個字。
人類因為有情所以才會有欲望,有欲望才會有苦難,有苦難所以他們才會不得解脫。正因為有情,斷情欲拚上所有也要帶他媽媽和阿嬤離開,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李一安因為要更好的前途所以會嫉妒,學校會把那些事情壓下來,狐狸會替男人的妻子打抱不平,病房裡會傳來哭聲,責罵與八卦……
人倘若無情,那世間就沒了很多樂趣。每一個都像是冷漠的機器。
了師書好像有點明白,人類高貴的靈魂到底是什麼了。
但是隻有一點點。
因為他們活著在同類之間創造了無限的善與惡。
張葉這時候從樓梯拐角走進來,手裡提著三份飯,到座椅前,說:“先吃飯吧,把工作放一放。”
斷情欲抬起頭接過張葉遞過來的兩份飯,說:“馬上處理完了,不是讓您在家裡待著嗎?這有我們就行了。”
張葉又憔悴了些,臉色特彆不好看,她“哎”了一聲,坐到對麵的椅子上,說話輕飄飄的:“在這兒坐著比較安心。”
斷情欲敲下空格鍵,合上電腦,剛張口就聽旁邊的燕不歸替他說:“張姨,這兒有我們呐,回頭如果阿嬤醒了估計還需要人照顧,他還要忙公司,如果時間調整不過來的話,您要是再累倒可就沒人能好好照顧她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您需要沒有心理負擔的休息。”
“這……”張葉犯難了。
斷情欲扭頭看向燕不歸,燕不歸也朝他看了過來。
好吧,他的確是這麼想的。
他沒說話,走過去拍了拍張葉的肩膀,說:“公司暫時沒什麼大事,我還能過來,萬一忙起來的話,就隻能靠你了。”
“……可我覺得我還好。”
斷情欲像哄騙小孩一樣,說:“眼睛又紅又腫還說好,您啊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再來換我的班好嗎?”
張葉憂鬱地看著他,又偏過頭看了眼緊閉的icu大門,點了一下頭。
將死之人的壽命可以窺探。病房內,素問捏起蘭花指兩手金光掠過雙眼,片刻後將幾縷金光輸到阿嬤額頭上,給她渡了些真氣。
一進來她就知道,這個人已經沒有幾天活頭了。醫院應該給家屬下過幾次病危通知書。
阿嬤體內多出來的日月精華,應該是了師書輸給她的,讓她又挺了幾天。
希望這些真氣能讓她平安如正常人一樣走出醫院,彌留之際再看看自己的兒孫吧。
出來後,座椅上就隻有斷情欲一個人了。他邊吃飯邊哭,幾顆眼淚掉到了飯盒裡卻渾然不知。而他旁邊站著了師書。
了師書看向她,無聲地問:“幾天?”
素問比了個七。
了師書點點頭,坐到了斷情欲身邊,小心翼翼地攥著他外套一角。
她等斷情欲哭完,眼睛不那麼紅的時候退去了隱身術法,走到他麵前,禮貌地問:“你好,是了師書的哥哥嗎?”
了師書站起來驚訝著急地看著她,對她揮揮手,叫她不要說。
素問抬手示意他安靜,又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那意思就是,小心我殺你。
了師書氣憤地握緊了拳頭。
怎麼誰都欺負他,太過分了。
聽到名字的斷情欲緩緩地抬頭,反應過來嘴裡的一口米飯來不及咽,站起忙問:“你是誰?”
接著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看到了師書。
他又問:“他在哪兒?”
“我和他有一麵之緣,是他叫我來的,”素問麵無表情,腰背又挺得直,說,“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聽好了。”
斷情欲難得遇到氣場這麼強的人,當即眯了一下眼。卻聽她又說:“凡人壽數極短,你外婆已經無藥可救沒幾天可活了,彆讓她再在icu裡住著了,了師書用自身吸收的日月精華,讓她活了幾天,剛剛我又用法術暫時讓她無病痛,七天以後她就該走了。”
斷情欲不敢相信,阿嬤隻有七天的壽命了,“七,七天?”
“是的,我以為你會發飆呢,”素問說,“七天,看她還有什麼願望,儘量滿足她吧。”
“至於了師書……”她看了眼了師書,見他正氣呼呼地看著自己。她忍不住笑了,“應該快回來了。”
斷情欲:“你是誰?”
素問:“一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斷情欲:“……”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再見。”素問抬腳就要離開,轉身時卻在了師書身邊短暫地停了一下,用暗語說:“你是個修仙的好苗子,不想成仙為蒼生做更多嗎?”
了師書看著她,轉過頭朝斷情欲看了眼。見他看著站在原地的素問納悶地歪了一下頭,問:“你是有什麼還要交代的嗎?”
這時,了師書搖了搖頭。素問笑了一下,轉過身對斷情欲笑說:“我出了力,難道不該謝謝我嗎?”
斷情欲剛才滿腦子都是七天的事,都忘記道謝了。
“謝謝……大仙。”
素問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轉頭對了師書說:“你身上的業障除了修煉成仙或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解除,如果不想繼續惡化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再多管閒事。”
了師書沉默著,沒出聲。
斷情欲都看蒙了,大仙對著牆壁說話了。
下一秒,他就反應過來,指著牆壁問:“師書在這兒對嗎?業障是什麼?”
素問:“造的孽或者是惹得臟亂,他救了醫院的一些病人,可能……”
了師書拚命朝她搖頭,叫她不要說出來。
素問最後沒再說下去。
沒等素問回答完問題,斷情欲就對著牆壁叫道:“師書?”
一片安靜。
“了師書?”斷情欲茫然地看著牆壁說,“對不起,對不起,當時是我太衝動了,那把槍是假的,我一時接受不了所以才那麼做的,後來我有去找過你,查過消費記錄卻什麼都沒有,再後來我去求了一條線,但是都被你扯斷了。”
了師書依然沒動靜。
素問看了斷情欲一眼,再次把目光落到了師書臉上,說:“我走了,你保重。”
斷情欲還在道歉,了師書抬眸對素問說:“我送你。”
“不管他嗎?”
了師書掃了眼斷情欲,耍起小性子就是不理他。
——那把槍真的嚇到他了。
“我送你。”了師書說。
素問抬腳就要走,斷情欲叫道:“師書呢?”
素問回頭對他說:“他一會兒回來。”
斷情欲蹙著眉,問:“一會兒是多久?”
素問耐心解釋著:“……幾分鐘後。”
斷情欲這才讓她離開。了師書送素問出了醫院,素問看了他很久,開口問:“他和你長得很像,你是吃掉了他的基因嗎?”
了師書鄭重地點了一下頭,怕素問責怪他又補充說:“我不是故意的。”
素問沒說話,隻是在臨走前摸了摸他的頭。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現身回了醫院。斷情欲的餐盒放在一邊的座椅上,他垂著頭,目光不知落在哪裡,周遭人流往來不斷,他卻好像固定在那把座椅上一樣。
了師書走過去。
聽到漸漸靠近的腳步聲,斷情欲轉過頭朝他看了過來。
然後緩緩地站起。
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容貌,平和安靜。眼裡卻徒然增添了些其他的雜物,不再那麼清澈乾淨。
就好像一杯白開裡,倒了幾滴黑色的可樂,一瞬間浸染了整杯水。
他本該是乾淨無瑕的。
“師書?”斷情欲的眼睛逐漸模糊,啞聲道。
“嗯。”
“你願意回來了?原諒我了嗎?”
了師書搖頭,“我不會原諒你拿槍抵著我的頭。”
斷情欲抬手想要觸摸他臉頰的動作停滯不前。
“請你以後不要用那麼危險的東西來對付我,我不會害你更不會對你的家人出手。”了師書說得真誠。
斷情欲點頭,上前一步將他擁抱入懷,嗅著他身上的花香味兒,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了師書聽到他哭,心裡不好受,說:“彆哭,我已經回來了。”
自從阿嬤住院和公司出事以後斷情欲幾乎每天過得都不好,高額的治療費讓他感到恐懼,再加上公司的大窟窿,就更加讓他頭疼。
公司的電腦前,醫院的牆壁不知聽了他的多少哭聲。
一個星期前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紙張拿到手裡的時候,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變成了最具有殺傷力的武器,剜著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心臟。
一瞬間他覺得天塌了,他撲通跪地,抽泣著,燕不歸站在旁邊,一隻手按著他的肩膀。
前天又下了一次,醫院讓他們彆再做掙紮了,早早搬出去少交錢也讓老人出去看看世界。
但他們依然不想放棄希望,萬一有奇跡出現呢?於是便自欺欺人地一直讓阿嬤待在這裡。
今天早上他告訴張葉,明天打算把阿嬤接出去。張葉還想掙紮,卻沒做阻攔。本來就做好了黑發人送白發人的心理準備,當那位大仙告訴她阿嬤還有七天的壽命時,他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笑——終於知道了阿嬤的死期,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阿嬤不用漫長地等死。
哭是因為僅有七天,阿嬤就會永遠離開他們。
成功路上的轟轟烈烈四個字,並不適合普通人,它的代價普通人承擔不起。輸了就什麼都沒了。
他徹底崩潰了。他不敢哭怕張葉看了難過,於是便隻能強撐著。曾當著燕不歸的麵哭過一次,那次他們喝得大醉,醒來時躺在一起。
行屍走肉般的地過了好久,終於等到了好消息。
上天是仁慈的,林業平公司願意幫他,阿嬤明天會變成一個正常人,了師書也回來了。
真好真好啊。
上天對他不薄
樓梯拐角的燕不歸,一如二十三年後的今天,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暗暗地注視著他們。
那天的斷情欲喝得爛醉,他尚且清醒著,當斷情欲摸索過來,摘掉他的眼鏡再吻住他的時候,他沒有推開。
就這麼一醉,醉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