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不歸垂在身側的手蜷縮著,他視線落在靠牆的那張折疊床上。過去的一個星期中他經常睡在那上麵,斷情欲睡在座椅上。有幾天的夜裡,他記得斷情欲給他蓋過被子。清醒的時候好幾次問過他,為什麼要幫他。
他說,我不想整天麵對著工作,無事可做剛好你這邊出事,作為你的朋友,哪有不幫忙的道理。
斷情欲隻是笑。
他想斷情欲應該是能看出來點什麼的吧。
不過,就算能看出來又能怎麼樣,現在他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轉身下了台階,用手機給斷情欲發了條短信。
斷情欲哭完拉著了師書坐下時,兜裡的手機就響了。他拿出來看到了燕不歸的短信,愣怔了一下。
——今晚有事,就不陪你了,你睡樓道記得蓋好被子
他凝視著屏幕裡的一排字,拇指按著鍵盤回了個好。
斷情欲深呼吸了一下,覺得身體有點沉重。
燕不歸就在他身邊,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最初感覺到燕不歸對自己不同於普通朋友的,是那天早上。
他看見旁邊躺著燕不歸的時候就瞬間驚醒了。燕不歸卻表現得特彆自然,像是無事發生一樣。他明知道他的性向卻還和他躺在一起,怎麼樣都引人懷疑。
好在,燕不歸特彆懂得分寸。相同的牛奶麵包早餐,下館子吃飯的時候會替他說不要香菜少辣,走路的時候會讓他走在裡麵。
他的關心總是不經意間的,斷情欲根本就不會注意。但是從不過多地過問他家裡的事,討論工作的時候,和他持有不同的意見會據理力爭,從不馬虎,有的時候還會罵他。
這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感覺,讓他摸不著頭腦。
後來事情越來越多他就不想探究了。
了師書看著斷情欲盯著牆壁發呆,問:“你在想什麼?”
斷情欲揣回手機,回神說:“剛剛大仙說業障,業障有什麼後果嗎?還有之前醫院裡莫名其妙出院的人,都是你把他們治好的?”
“身體有點重不過還好啦,他們的確是我救的,眾生皆苦,包括我,她說我入了紅塵,是半個人了,你們人所求所愛慢慢地也會成為我的一部分。”了師書說,“她還問我要不要去修仙……”
“修仙有什麼好的,不許去。”斷情欲害怕他真的一走了之。
“仙者拋棄凡塵所愛,沒有欲望還挺好。”了師書說話故意大喘氣,中間停頓了好一會兒。
看著斷情欲嘴巴張成o形,他忍不住笑道:“我不想變成那樣,我還不想離開你們。”
斷情欲端起已經涼了的飯,扒拉了一口,盯著地板莫名有點害羞。
了師書倏地想到什麼,問:“你那根找我的白線在哪裡求的?”
斷情欲邊吃邊說:“掌門廟裡啊,那個管事兒的讓我用你的頭發作引,把它綁在線的一端就行了,它會代替我找到你,把你拉回來,誰知道都被你扯斷了。”
了師書睜大眼睛,問:“我的頭發?”
“你枕頭上的。”
了師書訕笑兩聲,說:“抱歉啊,我以為是那幾個弟子來抓我了。”
“什麼弟子?”
了師書意識到說漏嘴,編了個理由糊弄過去,說:“我是妖嘛,難免有門派弟子以為我害過人,所以得搞清楚真相,就先要找到我嘛。”
斷情欲“哦”了一聲,問:“你這幾年都去了哪兒?吃飯睡覺怎麼解決?”
“我困了餓了變成玫瑰紮土裡就行了,我還去了好多地方,見到了很多人和精怪,還有一隻狐狸精。”
了師書發覺他今晚好能說,還有點小興奮,“還埋了一個男人,不知道他現在投胎轉世了沒有。”
“……埋了一個男人?”
了師書解釋說:“他被狐狸吸了精氣,已經死了,我好心挖了坑把他埋了。”
斷情欲給他豎了個大拇指,誇讚道:“優秀好市民。”
了師書笑笑。
了師書說這些遭遇的時候,斷情欲心裡五味雜陳,作為玫瑰每天睡在泥土裡是本能,但斷情欲還是覺得委屈了了師書。
四年時間裡他杳無音訊,擔心他吃飯睡覺會不會被彆人欺負。了師書扯斷了幾次他拋過去的白線,失望後他請一位大師算了算,大師說,了師書平安無事。
他這才放心。
四年裡發生了很多事,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他原本以為他可以控製,然而事實證明他太天真了。
瑣事工作太多太忙,他沒太多的空閒去想了師書,漸漸地全身心投入到工作裡了。
每隔一星期卻還是記得去找大師算命,得到的結果都是平安無事。
現在看來,了師書不光平安無事,甚至還認識了一位大仙。
大仙……
等等。
“這個大仙你從哪兒找來的?”斷情欲轉頭問了師書。
了師書說:“如境都啊。”
斷情欲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又問:“她叫什麼名字?”
“素問。”
“素問!”斷情欲驚道,半個身子轉向了師書,“…她可是千掌門的女兒啊,傳說高冷颯爽,還和魔尊風暮有一腿!”
了師書驚訝之餘反問:“你一個人,怎麼對他們的八卦這麼清楚?”
斷情欲:“……”
半晌他訕笑兩聲,說:“八卦嘛,道聽途說的嘛,不能當真。”
病房外慢慢寂靜下來,晚上大家該換班的都換過了。飯也吃得差不多了,走道靠牆一排排的折疊床展開,人們拿了一件小毯子蓋著睡覺。
了師書不餓,斷情欲吃完飯去洗了餐盒回來時,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下意識地說:“你先回去,我叫燕不歸過來接你。”
說完他就後悔了。
好在,了師書前幾天已經決定要討厭燕不歸,當然不希望是他來接自己,再說他也不想回去。
他掃了眼icu的大門,說:“我不回去。”
斷情欲鬆了口氣,問:“你不回去睡哪兒,折疊床可不夠兩個人睡,而且又硬。”
了師書固執地搖頭,問:“燕不歸去哪兒了?送你媽媽回去了嗎?”
斷情欲“嗯”了一聲,妥協道:“那你睡床吧,我睡座椅。”
………
斷情欲將阿嬤接回了家,第一天晚上大概九點的時候,突然睜開眼,坐了起來。
張葉手裡拿著盆,盆裡放了毛巾,走到床邊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嚇的盆都摔到了地上,濺了一地的水。
“媽?”張葉滿臉不可置信。
阿嬤卻好像從未生過病似的,掀開被子就下了床把她拉開到一邊,低頭去看她的腳。
略帶沙啞的聲音問:“燙到沒?”
張葉依然是蒙的。
她看見阿嬤蹲下去。阿嬤借著燈光看到了一片紅,於是便把她拉到衛生間去衝水。
這時,斷情欲和了師書從各自的房間裡衝出來跑到衛生間的時候,就聽阿嬤數落著張葉,說她做事總是毛手毛腳,急性子。張葉安靜地聽著,下一秒就哭著擁抱了阿嬤。
“哎,你今天吃錯藥了?”
回答她的,隻有張葉的嗚咽聲。
斷情欲也哭了。了師書看了一會兒就出去收拾殘局了。
“小斷。”阿嬤看向他,“我不是在醫院嗎?怎麼回家了?”
斷情欲說:“病好了不就回來了嗎?”
阿嬤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指著張葉的腳又交代一句:“接著用涼水衝,不然一會兒腫成豬頭。”
張葉踩著拖鞋,用盆接了些涼水站在地漏邊,將盆裡的水往腳上澆,說:“好嘞好嘞。”
其實那水不太燙,但是她就是想按照阿嬤說的做。
“彆偷懶啊。”阿嬤又說。
“知道了知道了。”
了師書把盆和毛巾撿起來,走回衛生間時阿嬤看到他,笑問:“師書也來了?”
了師書邊把盆和毛巾放好,邊說:“嗯。”
“我住院這幾天你也照顧我了對吧?”阿嬤走過來拉起他的手,下意識地瞥了眼斷情欲。
了師書說:“不是,我是昨天才剛來,一直照顧你的是哥…斷情欲和燕不歸還有張姨。”
阿嬤好像有些失望,她“哦”了一聲,問:“那你過來是常住還是暫住啊?要是沒事多陪陪我這個老婆子。”
了師書下意識地看向斷情欲。
隻聽斷情欲替他說:“可以多陪你幾天,他暫時不用上班。”
”那太好了。”
了師書試探道:“您有想去的地方或有想做的事嗎?”
阿嬤認真地想了想,說:“我這一輩子還沒去過什麼地方,老了也走不了多遠,要說最想做的事,那便是看著我外孫把孫媳婦娶回來。”
斷情欲心裡有點複雜,他的餘光瞄了眼了師書,動動嘴唇說:“這事急不來。”
阿嬤樂嗬嗬地笑,說:“老大不小的了,該操心了。”
斷情欲:“是。”
張葉放了盆子拖了地走過來把幾個人推出去,說:“彆站在廁所門口聊天啊。”
幾個人坐到了沙發上,張葉拿著拖把出去把地上的水跡拖乾淨。放回去洗了手坐回到沙發上和他們聊天。
張葉問了師書是哪兒人,還和斷情欲長得挺像。了師書說,鄉下人,家離福建不遠,長得像……大概是巧合吧。張葉又問:“之前高二的時候,小斷給我們發過照片和視頻,說要帶你來見見我們,一直也沒有機會,如今卻在這種情況下相見,也算是緣分吧。”
了師書朝張葉點了點頭。
“阿嬤,你想一下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斷情欲問,“我最近休假,可以帶你去。”
“……那如境都吧,我想看看你外公當年修行的地方長什麼樣子。”
當晚阿嬤睡著後,斷情欲把張葉叫到自己房間,說明了阿嬤的情況。他說是了師書請了一位大仙,讓阿嬤沒有病痛,壽命隻剩下七天了。張葉問:“那為什麼不救她呢?”
斷情欲說:“壽命長短自有定數。”
張葉慢慢地接受了。她本以為是奇跡出現,現在看來,阿嬤的壽數真的走到儘頭了。她在短短的半小時之內體驗了人的大喜大悲,心情跌宕起伏,她哭了好久,斷情欲就陪了她多久。
就這樣他們帶著阿嬤去了一趟如境都。燕不歸也來了,一輛車剛好五個人。
路上張葉都在陪阿嬤聊天,用著閩南話指著窗外的綠樹和形形色色的人,觀賞山川河流,風土人情。
閒談舊事舊夢,那個在福建小屋裡三代人的故事。下海捉蝦,上山種地。兒時一毛錢一串的麥芽糖,橋邊搖晃著的小腳丫子,油燈映照下,牆上投落的繡花鞋的老人和提筆寫字的紮著辮子的小姑娘的影子。
天亮時的公雞叫,晚上的蛙叫和狗吠,爸爸紮人的胡子。
後來她走出去帶回來一個男人,再出去的時候留了一個剛滿月的大胖小子。
這是張葉的前半部人生。後半輩子交給了大戶人家謝辭彆,那個她以為她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當時謝辭彆和她辦理離婚的時候,阿嬤怒扇了謝辭彆一巴掌,嗬斥道:“君子坦蕩蕩,爾辜負君子二字!”
阿嬤牽著哭泣的她回到了福建。
車裡的人靜靜地聽著,燕不歸勉強可以聽懂閩南話,在心裡感歎一句:眾生皆苦
燕不歸將車裡坐的四個人挨個瞥掃了一遍,最後視線落到開車的斷情欲身上。
很巧,斷情欲抬頭看向了後視鏡。他們的視線在後視鏡裡交彙。
斷情欲眼睛裡隻有悲哀。燕不歸的眼睛卻彎了一下,好像是在安慰他吧。
下一秒,他就把視線移開,看向窗外的風景。
阿嬤好像和張葉有說不完的話,把張葉從小到大出過的糗和得過的獎都說了一遍,每個話題說完的時候總是不忘叮囑她不要太在意犯過的錯,要樂嗬嗬地活著。
這些話在其他人聽來,總有種交代後事的意思。說得多了,不免引人懷疑,張葉在後視鏡裡看了眼斷情欲,又看向阿嬤試探道:“媽,您說什麼呢?怎麼老說以後的事兒啊?”
阿嬤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幾秒回笑道:“都老大不小了,我不得多看著點,讓你們少走彎路嘛。”
“是嗎?”
“是啊。”阿嬤反將一軍,“倒是你們挺奇怪的。”
話一出,張葉立即說:“哪有哪有一點也不奇怪。”
了師書全程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覺得氣氛時而歡樂時而緊繃。他想氣氛緊張大概是因為談到了什麼不該談的話題吧。譬如張葉再次離婚,以後恐怕要孤獨終老,再譬如,阿嬤隻有五天的時間了。
如境都的那條小路,外人不得踏足。凡人要入山,必須走台階。考慮到阿嬤身體不好,斷情欲打算背著她,爬完這三千級的台階。
斷情欲在阿嬤身前蹲下來時,阿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嗬嗬地說:“不用,在山腳看著也成,這如境都果然不同凡響,我一下車就感覺神清氣爽,人都特彆精神。”
了師書問:“真的不上去看看嗎?結界凡人是可以過去的,過了結界就是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