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不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反倒笑著搖了搖頭,“到這兒我的心願就算是完成了。”
幾個人麵麵相覷,燕不歸說:“三千級也不是太高,我們幾個輪著來,不累的。”
“不用。”
斷情欲卻二話不說將阿嬤背了起來,一腳就跨上了台階。其他人緊隨其後跟著。阿嬤在背上說:“小斷,快把阿嬤放下來!真的不用上去!”
斷情欲卻不說話,悶著頭徑直往前走。阿嬤反複勸說卻都不管用,最後索性隨他去了,隻說:“累了就放我下來。”
斷情欲沉聲“嗯”了一聲。
燕不歸走在他旁邊,說:“累了換我來。”
斷情欲沒說話。
了師書和張葉走在他們身後,一步一腳印地往前走。忽然,斷情欲覺得阿嬤變輕了,就像是一大塊的棉花,十分輕盈。
他覺得不對勁,就回頭瞅了眼了師書。見了師書朝自己笑了一下,他就知道是他讓阿嬤變輕了。
沒再多言,接著往前。
春天樹木新生的嫩芽看著碧綠,富有生機。叢林中不時有鳥群飛過,停到枝頭。阿嬤抬頭好好地看著山間的景色。
她從小生活在福建,習慣了那裡的地勢與氣候。渝州氣候溫潤,多霧也多山,不同於福建三天兩頭就下雨。
這裡很新奇。
她像是好奇,想看看這裡的山到底有多高,樹有多高,抻著脖子一直左顧右盼。
張葉提醒她:“媽,您小心點脖子,一會兒上山了,您再看。”
“…也好也好。”
三千級的台階,斷情欲背了半個小時以後燕不歸接替了過去。阿嬤兩天時間裡已經對燕不歸有了基本的了解。知道他離家出走多年,既叛逆又有能力,是斷情欲公司的股東也是打工人。
她其實明白一點的,但不想挑明說出來。
阿嬤問他想家嗎?他說,想的,但我想等我真的有作為了再回去看他們。姐姐和哥哥會照顧他們,有什麼事也會和他講的,不會讓他擔心。
阿嬤說,不必等那麼久,就算沒有作為,也可以回去。但燕不歸偏不。
阿嬤隻道:“人生是場輪回。”
下午五點終於到達山頂。他們沒有進去,最深隻到達了山門口的石碑前。了師書留在了結界處。
阿嬤久久凝望著石碑上如境都三個血紅的大字。許久之後抬手放在了石碑上。
走到這也算是走過他走過的路了,在浩瀚的時空中,在這一刻兩道身影算是重合。
身後的幾人站在欄杆處,遠遠地注視著她,不敢上前打擾。他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然後便看見阿嬤在石碑前蹲下來,顫抖著肩膀,說:“你個死老頭子,一走這麼多年連個信兒都沒有,丟下我們娘倆不聞不問,這麼多年你是飛升了還是死了一句話都沒有……”
張葉眼睛模糊不清,鼻子抽了一下,轉過了身。
隻聽阿嬤接著說:“小斷長大了有出息了認識了兩位非常不錯的朋友。”
“聽說如境都弟子都吃素,你還習慣嗎?”
“我還沒見過你練劍的樣子……一定很帥……”
阿嬤不知不覺中把石碑當作了那人的墓碑,滔滔不絕地說完一大堆有的沒的。當把話說完時才猛然發覺自己犯了錯,忙不迭地站起來城心向如境都賠罪,朝石碑作了個揖,說:“民女多有得罪。”
臨走時她又回頭望了眼這裡。石碑,石壁,山林,鳥鳴,似乎想要把這裡的一切都裝進腦子裡,刻在記憶裡,永遠不能忘記。
——希望來生有幸,還能有一場相遇
阿嬤轉過了頭,邁開了腳步,此生無憾。
然而事情並沒有她想得那麼順利。回到家的第二天晚上張葉突然朝斷情欲大叫:“你跟媽媽說,你是不是喜歡男的?!”
斷情欲和了師書蹙著眉,站在床邊一言不發。
張葉從沉默中得到答案,睜大了眼睛衝上去揪起斷情欲的領子,聲嘶力竭:“你真的喜歡男的!你和你爸一樣,為什麼?!為什麼要喜歡上男人?!你阿嬤還等著你給她娶孫媳婦呢!這下怎麼辦!啊!”
斷情欲低著頭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了師書第一次看到張葉發這麼大的火兒,頓時被嚇得不敢說話。剛才斷情欲親了一下他的嘴角,沒想到張葉就開門進來了。
張葉的哭喊吵到了阿嬤,她顫顫巍巍地扶著牆壁走過來,敲了敲門,命令道:“開門。”
屋裡的幾人慌張地一齊看向門口,張葉小聲對斷情欲說:“我待會兒再收拾你。”
張葉紅著眼打開門,阿嬤走了進來。
阿嬤瞥掃過斷情欲和了師書,在旁的張葉語氣柔和了些,說:“吵醒你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阿嬤卻道:“不用,我都聽到了。”
其他三人臉色一變,斷情欲和了師書對視一眼,叫道:“阿嬤。”
“媽。”張葉擔憂道。
阿嬤看著對麵站著的兩人,朝他們走過去,不確定地問:“你們是不是在一起了?”
一片死寂。
“跟阿嬤說,阿嬤替你們做主。”
“媽!還做什麼主!他和他爸爸一樣喜歡男人!喜歡男人啊!這個時代本就對他們抱有偏見,他以後怎麼辦!讓全公司的人議論嗎?!還是和他爸爸一樣被他們逼死!”
“你說什麼?”斷情欲問。
“你爸因為受不了輿論最後吃藥自儘了!”張葉說,“在你十幾歲的時候,我記得下了很大的雪,他就躺在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屋子裡,媽求你了,你一生不結婚都可以,彆喜歡男人,後果你承擔不起啊!”
後麵其實還有一句話張葉沒說出來:媽隻剩你了。
張葉一生淒苦,第一任丈夫喜歡男人,最後吃藥自儘。第二任丈夫人到中年拋棄了她。如今親媽即將駕鶴西去,兒子又喜歡上了男人,這讓她如何能接受得了。
她大哭起來,一遍遍重複不要喜歡男人這句話。
她的哭聲讓房子裡的氣氛緊繃到了極點,阿嬤聽著張葉的哭聲,一動不動。斷情欲也哭了出來,了師書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了師書看看哭泣的張葉,又看看皺著眉的阿嬤,心裡感到難過。
“對不起,張阿姨。”
他突然地出聲沒有得到張葉的理會,倒是斷情欲和阿嬤抬眸向他看了過來。
斷情欲說:“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
阿嬤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蒼老的聲音響起,像是將死之人發出的聲音,帶著疲憊和不容置疑,說:“罷了罷了,我老了經不起折騰了,小斷以後會長大,時代也會慢慢變化的,葉子,他的路就交給他自己走吧。”
“媽!人言可畏啊!”張葉依舊耿耿於懷,“我就這麼一個孩子!單憑我們怎麼去對抗悠悠眾口!”
“對抗不了就不要對抗了,那是在浪費時間,立場不同就不要說了。”阿嬤說,“人生就那麼短短幾十年,何苦逼迫自己活得那麼累呢。”
她倏地開朗地笑起來,問斷情欲和了師書:“對吧?”
這個開朗的笑容讓斷情欲熱淚盈眶。他知道方才的沉默裡,阿嬤一定做了很久的心理鬥爭,她是最期待抱重外孫的人,現在卻因為他的性向做出了妥協和支持。
他該慶幸也該抱有愧疚。
他上去哽咽地叫了一聲“阿嬤”,然後和她相擁,說:“謝謝。”
她抱著斷情欲,讓了師書和彆扭固執的張葉都過來擁抱。
張葉一開始不願意,後來哭夠了就乖乖過去了。
“張阿姨。”了師書說。
張葉掃了他一眼,說著說著就又哭了起來:“阿姨並非針對你,隻是我擔心他,還有你,你們會不會也落得和他爸爸一樣的下場,阿姨害怕。”
“我保護你。”了師書朝張葉笑笑,希望她笑起來不要有那麼大的壓力。
阿嬤還剩下三天時間。第一天斷情欲下了回廚,做了好多菜,大餐上來的時候,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於是燕不歸就厚著臉皮和他們一大家子好好吃了一頓。
飯桌上燕不歸察覺到他們幾個有點奇怪,飯後單獨去問斷情欲,斷情欲蒼白著一張臉,將事情全部都講了,包括了師書祈求大仙讓阿嬤無病痛地在世上留活七天的事。
第二天他們帶著阿嬤去了附近的公園溜達。老人下午的時候突然說想吃冰淇淋,斷情欲買了一支回來,老人坐在天井裡,看著夕陽和嬉鬨的人群,眼裡儘是慈祥。
這幾天夜裡張葉都是和阿嬤一起睡的。這天晚上張葉一夜沒睡,她害怕自己睡著之後阿嬤會偷偷地離開。
結果很慶幸,阿嬤安然無恙。
最後一天下午時,阿嬤睡在院裡的躺椅裡,陽光鋪下來,像是眷顧她一樣,溫暖地照著她。
“我好像看見你外公了,我昨晚還夢到他了。”阿嬤看著天空說。
圍坐在她周圍的斷情欲和張葉對視一眼,問:“是嗎?”
“是啊。”阿嬤帶著笑說,“他說他飛升了,現在是一個大仙了,可神氣了。”
“外公真厲害。”斷情欲說。
阿嬤笑得甜蜜,過了會兒她轉過頭看向斷情欲,說:“你從小就不愛說話,以後多交點朋友,燕不歸是個好孩子,你該好好看看他,他幫了你很多,師書也是好孩子。”
斷情欲預感到什麼,接著隻聽她對了師書說:“謝謝你,幫我請來了大仙,讓我這把老骨頭健健康康地活了七天。”
幾個人立刻震驚地看著阿嬤。
阿嬤又對張葉說:“凡事看得開一點,你呀就是想太多了太能操心了,以後啊我就不在了,再有混蛋男人欺負你,就讓小斷收拾他,也讓他倆好好的吧。”
“媽……”
“阿嬤。”
其他人撲到阿嬤身邊哭泣著。
阿嬤卻抬起手將他們三的臉挨個摸了一遍,最後停在張葉的臉頰上,含淚哽咽著說:“原來人快死的時候,真的能預知自己的死期,也真的害怕死亡,阿嬤舍不得你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看看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是孩子,但是阿嬤要走了。”
“不要……”斷情欲和張葉說不出來完整的話。
阿嬤放下手,將頭轉過去抬眸望著天,聲音輕盈,不仔細聽都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我昨晚夢到你爸穿著好看的衣服,手裡拿著一把劍,站在瀑布前揮舞,很帥的,那天在石碑說的話他一定聽到了,來我夢裡讓我圓夢……也是來帶我走的……”
阿嬤聲音越發的微弱,“我想我該隨他一起走。”
阿嬤緩緩地轉過頭,朝三個淚人笑笑,說:“他來接我了。”
“我會保佑你們,在你們以後,以後走的每條路邊,都,都,都會開滿無名的花。”
阿嬤走了。
撕心裂肺地哭喊回蕩在院子裡,斷情欲的額頭抵著阿嬤粗糙的手背,張葉還抓著阿嬤的衣角。
了師書蹲在斷情欲身邊,看著躺椅裡閉著眼睛穿著整潔的衣物的阿嬤,覺得呼吸不暢。
他第一次目睹人類的死亡過程,安靜地沒有掙紮的,好像隻是睡著了。曾經的四年裡,他看見過警察開槍當街擊斃罪犯。
“砰!”
他是妖,所以可以看見一顆子彈迅速從槍膛奔湧而出,眨眼間呼嘯穿過空氣擊中罪犯的額頭或者胸腔。罪犯會瞬間停止掙紮和暴行,停滯一瞬然後頹然倒地。
周圍的人會驚呼,會歡呼,沒人為罪犯丟失生命而感到惋惜。
了師書知道他應該得到應有的審判,但隻有死亡才是應有的審判嗎?
或許是的吧。
四周一片嘈雜,警車在雨夜裡閃著紅藍色的燈,每個人臉上變化莫測,倒在血泊裡的罪犯被蓋上白布。
罪惡藏在皮囊之下,轉身離開時,他在人群裡看見一隻鬼,它看著地上的罪犯露出了邪惡的笑容。
槍和法律是人類保護人類的武器,仙有法術用超自然的力量對抗自然和妖魔鬼怪以保護人類。
人類是多麼脆弱的生物,好像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能傷害他們。
他們的靈魂半善半惡,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情是善的開始也是惡的開端。
但此時他覺得情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因為它不僅惹哭了斷情欲和張葉還弄哭了他。
然而這隻是開始,阿嬤的葬禮上張葉哭得幾度昏厥,斷情欲連續幾天臉色蒼白得難看,了師書倒還好,燕不歸讓他們好好緩一緩。
白色的紙錢滿天,聽不懂的經文,到處都是哭喊與悲傷……
那是永不腐朽的夜。
葬禮結束,他們又在機緣巧合下打開了阿嬤從福建老家搬過來的紅木箱子。
裡麵放著幾遝整齊地繡好的老虎鞋和男款女款跟近時代的毛衣。
——將來給小斷兒子穿得
——外麵老買多貴啊
——穿上我看看,不要讓它們積灰
這些雖然被箱子鎖著,可是因為年代有些久,還是積了灰。
現在想穿,卻不合身了,也不會有人說:“穿給我看看了。”
以後走的每一條路,路的兩邊都會開滿無名的花。
斷情欲希望它是鳳凰花,因為它代表著離彆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