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世上什麼最怪,當真是人。
往昔寧晉侯凱旋歸京,這些百姓在大軍必經官道的兩側歡呼呐喊,是因他驍勇善戰,戰無不勝,征戰多年,守北黎南境無恙。可如今一個莫須有的賣國賊名頭,就能輕而易舉將他的恢宏在人們心中抹得一乾二淨。
囚車緩緩向前駛著。
應染換了一身乾淨的囚衣,寬大的囚衣將她的傷口全部掩住,外人絲毫看不出囚衣下的身體已是滿目瘡痍。
她無力癱軟在囚車上,頭顱努力向前挪動,想看看前麵囚車裡的爹爹。
寧晉侯卻背對著她,端坐在囚車上,背挺得筆直,合著眸子,麵容肅靜,雖是一身破舊的囚衣,也掩不住他異於常人的沉穩氣度,像是久經沙場臨危不懼的驍勇大將,仿佛早已將這生死置於身外。
應染默默望著爹爹寬厚筆直的背,她沒有開口去喚,傷口未愈,口中含血,她不想在最後的時刻還讓爹爹替她難過。
囚車漸漸慢了下來,直到寧晉侯先行被拖上了刑台。
應染閉上了眼,她不敢看、不敢聽。
她自幼性情頑劣,事事都要與爹爹對著乾。爹爹要求她習武,說“習武強身修心。”而她耽於享樂,嫌習武太累,每要練武之時,總要尋個法子溜出府去。每日遊山玩水,打鳥摸魚,賭坊酒樓,逍遙自在。什麼琴棋書畫都與她不沾邊,更遑論關心侯府在朝堂的局勢了,可如今萬般後悔也無濟於事了,她再也沒有機會聽一回話、儘一回孝了。
耳畔是不遠處烈酒噴灑在刀上的聲音,酒罐破裂在地的聲音,刀懸在空中的聲音,接著是人群的歡呼聲。
應染再也繃不住,她哆嗦著,張大嘴巴想咆哮,可惜她沒有舌頭,隻能發出沙沙的嘶啞聲,這微弱的聲音在鼎沸的人聲中,如石沉大海、針尖落地,幾不可聞。
兩行血淚從她緊閉的羽睫間流下,蜿蜒過肌膚,沒入痙攣張大的嘴中。
悲痛霎時席卷全身,恨意在心頭瘋漲,滿口噴糞的鎮南將軍、是非不分的昏君黎帝、肆意折辱她的玉裳......若是能有來世,她定要所有人付出代價!
——
冷......
冷意像綿軟無骨的鬆針,不知不覺鑽進人的骨髓,直叫人五感麻木。
應染努力撐起沉重的眼皮,朦朧的視野逐漸變得清晰。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茫茫草地。移動的草地?
她下意識想動彈,可身上尖銳的痛感讓她不得不停止掙紮。努力抬起頭,應染這才恍然,原來她在馬背上。
馬蹄沒進半丈高的草叢向前緩行,前麵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但那竹林深處雲煙繚繞,一眼望不到儘頭,頗有些詭秘的氣息。
應染深覺不妙,想喝停馬兒,可略微扯動嘴角便痛得她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自她臉頰滾落,這尖銳的痛直擊天靈蓋,一下子便清醒了許多。
她的舌頭呢?
馬兒徑直行向竹林深處。四周的雲霧愈發濃鬱,像是一層白紗,慢慢將整片竹林籠罩。
應染疼得兩眼發昏,一個不穩,直直從馬背上栽下來,天旋地轉間,她好像看見水窪上映出了一雙踏雲靴,印著低調的流雲暗紋。
救我。
應染在心中呐喊,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潔白的踏雲靴停下。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自他身後拂過,一下子將周圍的白霧吹散了幾分。
原來這竹林白茫茫一片並非雲,而是雨,細雨如絲,綿密如雲,濕潤了青石,浸透了綠竹。
一柄竹傘,傘下郎君一襲潔白狐裘,懷抱著一隻小黑貓。
“嗬,總能在這兒撿到活物。”
懷中的小黑貓適時地嬌喚了一聲。
笑意自他眸中瀲灩開來,他輕輕撓了撓小黑貓的下巴,“你也這麼覺得啊,百歲。”
小黑貓卻直往他的狐裘鑽去。
沉昀慢慢俯下身去,隔著衣袖拿過應染滿是泥濘的手腕,三指搭在她的脈上,隔著薄薄的衣袖仔細感受。
笑意漸漸凝固。
停了幾息,才緩緩輕歎一口氣。
“這人活不成了。”
身上的傷口裸露多日不曾包紮,又斷了舌頭,失血太多,寒氣入了肺腑,侵蝕百骸,已然是枯骨一副。
沉昀撫摸著懷中的小黑貓,緩緩起身。“走吧。”
方要抬步,小黑貓卻倏地從他懷中跳出,躍到應染身上。
雜亂的青絲將應染的容顏掩住,不知有意無意,小黑貓在她的青絲上扒拉著。
“百歲。”
沉昀微微蹙眉,伸手將它抱起,懲戒似的輕彈了一下它的鼻頭。
轉而瞥見應染的容顏,一眉一眼,恍若昨日,他心頭一顫。
像是忽然愣在了原地,他眉心倏地輕跳起來,頓了幾息,才顫手撥開掩住她後頸的青絲,後頸上赫然是一塊鮮紅的梅花胎記。
數了數,五瓣,一瓣不少。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