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的書案上堆了數卷書簡,皆是劍譜。沉昀右手執卷,左手撐在鬢角,慵懶地斜倚在座上,瑩白的狐裘隨意搭在他肩上。
“城主,寧晉侯一案已查到了些眉目。”
沉昀淡淡地嗯了聲,他目光不轉,定定地看手中書簡,長長的羽睫覆住他眼中晦暗,讓人捉摸不定他此刻情緒,過了一會兒,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都查到了什麼?”
淩雲答道:“應府滅門後,定國公迅速鏟除了北黎朝中異黨,把持了朝政......”
“定國公?”沉昀突然打斷她。
淩雲猶豫片刻,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定國公便是......魏昌。”
沉昀略靜了靜,目光離了書簡,不知停在何處,少頃,似是有些無可奈何地一聲歎:
“往事往矣。”
他擺了擺手令淩雲退下,淩雲俯身行了個禮便離去。
房中空空蕩蕩,隻他一人靜坐著,偶然幾許夜風溜進窗來,搖晃了燭火。忽閃撲朔的燭火在他眼前晃動著,他忽然想起那年——
那年他十歲,她也不過方滿五歲。
他慌不擇路地奔逃,不時張望著身後是否有人追來。一個趔趄,狼狽地摔倒在地,麵前正是寧晉侯府朱紅的大門,門內聞聲探出一顆小腦袋,烏黑的瞳仁在他身上轉了幾圈,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女孩兒忽然轉過頭衝著府內大喊道:“爹爹,這裡有個小乞丐!”
他顧不得摔傷的疼痛,一骨碌爬起來拚命地跑,可沒跑幾步,就覺得後頸一緊,被人提了起來。
寧晉侯將他拎起湊近眼前,銳利如鷹的眼眸上下掃視他一身的傷,然後一言不發地將他朝胳肢窩一夾,大步流星地踏進了侯府大門。
女孩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寧晉侯身後,抬頭看被夾在胳肢窩的他,咧開嘴笑道:“小乞丐,你長得真好看。”她眸子彎彎,陽光灑進她的瞳仁,宛若碎金,可咧開的嘴巴裡,門牙還沒紮齊。
朱紅的大門緩緩合上,掩住了門外匆匆趕來的追喊聲。
不知寧晉侯是當真不知他的身份,還是佯作不知,他在侯府藏了半月有餘,身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可他卻不敢再留,欲走,女孩兒卻叉著腰,秀眉挑起,一副生氣狀:“不許你走!離開侯府你定會再受欺負!留在侯府有我保護你!”說著,女孩兒得意地揚起下巴,拍了拍小胸脯。
他凝視著她,淺笑不語,隻是搖頭。
女孩兒一下子蔫了下來,有些委屈道:“為什麼?你生得這般好看,長大了我要把你娶進門的!”
他輕笑出聲,頗有些無奈,這半月間,這種八抬大轎、強娶進門的話她已說了不下十次。
小小年紀,就這般......匪氣。
最後他還是逃了,興許是因為無處安放的心,興許是因為不想給侯府招來麻煩。臨走前,他偷偷跑到後院瞧她,女孩兒正在葡萄架下酣睡,還時不時砸吧著嘴,應當是夢見了她愛吃的桂花豬蹄。
彼時,陽光正好,女孩兒慵懶地翻了個身,後頸一塊鮮紅的梅花胎記深深印進他的腦海。
......
案上的宣紙忽然揚起,沉昀刹時收回神來。
宣紙隨風翻湧了幾圈,緩緩落了地,窗外嗚嗚咽咽,是夜風起了。
沉昀起身行至窗前,將窗合上,屋內霎時風停。
行至屏風後,沉昀慢慢解了襴袍,方要再褪,手卻一頓。
屋外傳來窸窸窣窣聲,是有人小心屏著氣,躡手躡腳靠近。
沉昀眸子略彎了彎,心情似乎也跟著愉悅了些許,他踏進浴桶,緩緩浸入水中。
此刻門外,長笙十分緊張,她吞了吞口水,貓著步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門。透過窗紙,隱約看得到屏風後的微亮,長笙將耳朵緊貼在門上,屏住了呼吸。
沉昀挑了挑眉,抬手撩起一串水花。
長笙眼睛一亮,果然在洗澡!
做賊似的四處張望了一遍,長笙確定了四下無人,手貼在門上,稍稍用力,無聲推開門。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便走!
長笙輕手輕腳地溜進了門縫,沒發出一點聲音,見屏風後似乎並未察覺,她便膽子大了些,踮著腳尖一點點靠近屏風。
檀木屏風上青山綠竹,溪流淙淙,燭光將沉昀修長身形映在屏風上,墨發長垂,更添幾分意境。
長笙近了屏風,正要蹲下來好好欣賞一番,屏風後卻突然溫潤出聲:
“屏風後麵景色更好。”
長笙渾身一激靈,拔腿便朝屋外跑。
一陣風揚起。
“砰”一聲,房門忽然緊閉,長笙僵在了原地。靜了幾息,長笙訕笑著轉過身,看著屏風後的人影,“我就是來看看你需不需要搓背。”
“偷窺主人洗澡可不是個好習慣,長笙。”
屏風後的聲音帶了幾分揶揄。
長笙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不再掩飾她的風流,“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你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嗎?”沉昀輕笑一聲,反手撩起幾串水花,聲音清揚:“行走於世,多的是難以抉擇之事,要麼不做,要麼光明磊落地做,藏頭露尾可不是正人做派。”
長笙怒了,這不是暗諷她有色心沒色膽嗎?她長笙豈是膽小鼠輩!
心一橫,長笙大步流星地朝屏風後踏去。
不就是看個洗澡嗎,她偏要正大光明地看!
踏至屏風後,眼前水汽氤氳,淡淡的藥香迷蒙了她的嗅覺,朦朧中沉昀靠坐在桶內,微濕的青絲沾濕成縷,墨發玉身恍惚了她的眼。
她十分沒出息地咽了咽口水,手心微微沁濕。
沉昀略驚,也隻一瞬,他抬手拽過衣衫蓋在身上,一道掌風將她推開幾丈。他彆過身去,淡定地整理衣衫,耳尖卻悄然爬上一抹紅暈。
長笙被推得一個趔趄,再抬眼時,沉昀已穿好了衣衫,她慢慢回過神來,想起方才所見,怔了片刻,猛地上前攥住他穿衣的手。
“你胸前的印記是什麼?”
方才雖隻一瞬,可她還是瞥見他胸膛前那枚圓形印記。
鮮紅欲滴,圖案詭譎,與她左背那枚淡粉色的印記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