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瞻一下子恢複了清明。
此時,閣樓上傳來了雲娘的聲音,“官人,快來扶你妹子下樓!”
陸九瞻二話不說,三步並作兩步上了閣樓。
虞長寧一身荊釵布裙靠坐在床頭,卻難以掩蓋眉目間的昳麗。
幽暗的燭光照在少女瑩白的臉上,雙頰透著病態的潮紅,一雙杏眼迷蒙含霧,多了幾分嫵媚,好似會勾魂的魅。
陸九瞻錯開目光,將人從床上扶起,脫下了身上的油衣,將她包裹在裡頭。
她整個人虛弱得好似隨時會消散的彩雲一般,讓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對待。
陸九瞻見她步履虛浮,唯恐耽誤,隻好將她攔腰抱在兩臂之間。少女溫熱的呼吸吐在他的脖頸上,仿佛點燃了周遭的氣息。
虞長寧此刻乖巧得像一隻兔子,安靜地依靠在陸九瞻身前,一雙手無力地抓著他的前襟。
二人踏出醫館,隨著眾人,登上了附近的佛塔。
透過小小的一方洞口,陸九瞻看著外麵的雨連成瀑布,凶狠地拍打這座小城。
冷風裹挾著雨水從洞口卷入,身邊的少女似在囈語。
“冷……”
陸九瞻隻得將她圈入懷中,讓自己的灼熱為她驅寒。
虞長寧仿佛在冰窟中沉浮,驀然間身邊出現了一團火光。她顧不得被灼痛,奮力地向那團火奔去。
並沒有想象之中的灼燒,這團火是溫熱的,舒服得好似夏日的暖陽。
她緊緊貼住溫暖的源頭,一雙小手不自覺地抱住了這團溫暖。
陸九瞻身體僵硬,卻不敢挪動,生怕她醒來後彼此尷尬。
不知過了多久,黑色的天際霎時間白霧茫茫,亂雲滾動。呼號聲隱隱地從天邊傳來,周邊的土地微微顫動。
滔勢漫天,奔雷徹響,振穀之聲從遠方廝殺而來,凶猛波濤如雪卷襲。
虞長寧茫然地睜開了眼,還未反應過來,隻聽到無數聲呐喊。
“洪峰來了!”
她下意識地鬆開了禁錮住陸九瞻的雙手,望向江邊。
一條粗麻繩串聯著民夫,繩索兩頭壓著巨石。男人們合成一股力,聽從指揮,沒有一人退縮。
白色的巨龍像山間的瀑布一樣從天邊激蕩而下。堤岸上冒出了數不儘的小孔,水流嘩啦啦地噴湧而出。
無數的身軀貼在了小孔上,以血肉之軀抵擋。
千丈高波灌入城中,萬層激浪震碎山岩,水龍仿佛要撕碎世間萬物,漩渦回湍帶著碎石沙礫,無情地擊打在堤岸上。
白色的巨浪忽然泛起猩紅,一眨眼,又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幸好這吃人的巨龍不會回頭,它帶著憤怒與波濤繼續向前衝去。
水龍走後,房屋傾倒,家園儘毀。
塔中的人看著眼前的變故,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第一聲啜泣,而後慟哭之聲此起彼伏。
“人活著就好,房子可以再蓋,錢可以再掙。”
一位白發老嫗安慰著身邊流淚不止的兒媳,這樣的慘劇在這片土地世代流傳,活在這裡的人,隻能習慣如此。
習慣,就好了。他們,有經驗。
“是啊,這次幸虧警醒得早,來得及加固河堤。如今房子倒了,看著是慘,但比起決口,已是萬幸了。”
一位老翁似乎想起了過往的慘事,安慰著這些不曾見過風浪的年輕人。
慘然的月光灑在堤岸上,虞長寧怔怔地看著遠處。
除了及早預知,提前部署,她就不能再做更多了嗎?
這道江河不過是姚江的分支,都已造成了這樣的傷害。那姚江兩岸的人,如今又是怎樣?
陸九瞻看著這一片狼藉,心情同樣低落。
他幼時便是因為洪澇毀了家裡的房子和田地,才不得不跟著父母逃荒。後來父母相繼死在了逃難的路上,他隻能一路啃著樹皮,一路躲開那些大人饑餓貪婪的目光,九死一生地挨到了汴京。
所以他今夜才會動搖,才會陪著虞長寧冒著風險,遊說知縣防洪。
隻是他不明白,為何活在膏粱錦繡中的虞長寧願意為了這些毫不相乾的人以身犯險。
她明明身處雲端,為何能夠看到藏在泥潭中的疾苦?
陸九瞻收回目光,看著身邊的少女眼中滾下一顆瑩珠。
“幸好沒有決堤,人活著,一切就有希望。”
他也不知是在安慰虞長寧,還是安慰那個五歲的陸九瞻。
他甚至不願去想,若當年也有人像虞長寧這樣奮不顧身,或許他如今就是一個簡單而知足的農人,不用失去父母,也不用顛沛流離,更不用為了往上爬,去做那些刀尖舔血之事。
少女抓著他的衣襟,將臉埋入,一滴、兩滴……
溫熱的水珠濡濕了他的前襟,陸九瞻歎了口氣,伸手覆在她的背上,就像兒時阿娘哄他那樣,輕輕地拍掃著。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雨勢漸收,江麵再無波瀾,終於結束了。
災難過後,大多數人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