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喜都。
午夜已過,夕宮卻燈火通明,華服少女赤著腳在大殿廊下踱步,眼睛緊盯著黑暗中的某個方向。
“殿下,很晚了,將軍請殿下早些休息。”侍者低著頭勸道。
“不。”少女賭氣一般,往地上一坐,這略有失禮的動作在她身上隻讓人覺得俏皮可愛,她隨手擺弄著裙裾,像花朵盛開。
侍者跪在一旁,大著膽子微微抬眼,隻瞥見少女側顏,又立刻垂下眼,心中竊喜這一眼肯定不會有人發現,卻不知道自己通紅的耳朵已經出賣了他小小的僭越。
不是誰都能親眼目睹她的美麗。
鄭國的女公子——鄭巧,陛下親封的郡主、喜都最耀眼的明珠,她的美就算最出色的畫師也無法描繪、最文采斐然的詩人也寫不出來,她就站在那裡,連天上的星辰都會自慚形穢。
“你告訴祁小將軍,”鄭巧撥弄著如雲似霧的黑發編成的複雜發髻上的金簪,“本郡主生氣了,這大祭司不來赴我的宴,甚至扣下我的人不還,我睡不著。”
她輕抬下巴,似笑非笑:“我要整個宮城都點上燈!我要宮城的光芒蓋過星辰!”
“殿下息怒!”侍者連連叩頭,誠惶誠恐。
鄭巧拔下頭上的金簪遞給侍者,順滑的長發散開,精巧的發飾叮當掉了一地:“給你家的祁小將軍,就說,這是本郡主賞他的。”
夕宮外,宮城衛尉——祁小將軍摩挲著還帶著一絲幽香的金簪,無奈笑著歎了口氣,昂起頭道:“傳我的令!點燈!有多少點多少!”
整個宮城都鬨醒了,除了包裹在黑暗裡的鏡宮。
鄭巧依舊跪坐在廊下看著鏡宮的方向,若是剛才那個侍者還在,一定會驚訝於郡主臉上與剛剛截然不同的肅穆神情。
不知從何處來的灰衣人恭敬地跪到她的身旁:“郡主。”
“小小,哥哥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鄭巧也不看他,隻是直視著前方院子裡,鬱鬱蔥蔥的樹木。
“公子請郡主按照計劃,鬨得天翻地覆、人儘皆知最好。”
“我知道了。”鄭巧沉默了一瞬,又問道,“沒有其他的了?”
小小雙手遞上一卷畫軸。
鄭巧展開畫卷,畫上一棵柿子樹立在雪中,樹上還有許多未摘下的果兒,她睫毛微顫,嘴角微微揚起一個不可覺察的弧度。
“公子說,鄭國冬日難得見雪,而雲國地處北地,初冬時節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他前日見此雪景,覺得有趣,畫下來送給郡主賞玩。”
鄭巧輕撫著畫卷,細細感受畫上她素未謀麵的雙生哥哥的筆觸,喃喃自語道:"他的畫技越來越好了。"
他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血脈相連但分隔千裡,但他們彼此都堅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再見。
鄭巧抬起頭,眼睛裡映著燈火與星辰的光芒,她輕聲說:“你告訴他,我等他回家。”
……
鏡宮內。
迷宮中,麵前與眾不同的純黑色的鏡子擋住了千照和柳魚的去路。
柳魚警惕地和鏡子拉開距離,建議道:“是死路,這迷宮真是不好走,我們回頭吧。”
“不,”千照環視四周,“我想這就是終點了。”
柳魚這才看見,他們的來路已經消失不見,一麵麵仿佛無窮無儘的鏡子圍著他們,麵前純黑色與眾不同的鏡子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柳魚,千萬不要迷失自己。”千照盯著漆黑的鏡子,對柳魚說,也是對自己說。
黑色的鏡麵碎成一片一片,四麵八方狂風四起,飛舞的碎片切割著影子,影子消散又重聚,瘋狂的囈語摧殘著千照和柳魚的精神,一步又一步,他們沒有放棄前行。
他們眼前劃過無數的畫麵,一幕又一幕的幻覺填進他們的腦海裡——
……
冬日湖中溺死的少年,逐漸下沉,在深淵吞噬他之前,他死不瞑目的雙眼瞪著湖邊長著一模一樣的兩張臉。
“我殺了我的大哥… ”穿著琉璃氏占星服的鄭炙羹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
渾身濕透,因為寒冷而發抖的琉璃伊加掰過他的臉,強迫鄭炙羹直視自己:“是他先想殺我的!他先把我推進湖裡的!你救了我,你救了你自己!他嫉妒你突飛猛進的成績!他嫉妒你搶走了父君的關注!”
這段日子裡,鄭炙羹和琉璃伊加沉浸在互換身份的樂趣中,炙羹去上琉璃氏的占星課,伊加扮作鄭氏的公子。
這件事,本來隻是兩個孩子的遊戲,誰曾想他們竟然都找到了自己的天賦。從那時起,遊戲就不再是遊戲了,但直到鮮血染紅雙手,他們才發現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不,不是你,”琉璃伊加額頭狠狠抵住鄭炙羹的額頭,“是鄭炙羹,殺了他的大哥。"
鄭炙羹慌亂的眼神充滿疑惑。
"鄭國琉璃氏從來沒有過像你這樣的天才,如果你願意,我相信總有一天,琉璃伊加會成為星侍,成為星令,成為大祭司。你,願意嗎?”他的語速極快,他止不住寒戰但是眼中似乎有火焰在燃。
你願意交換我們的命運,你做琉璃伊加,而我成為鄭炙羹嗎?
“你願意嗎?”另一個他反問道。
“我願意。”冷到發抖的少年,回答卻沒有一絲猶豫。
在你麵前,欲望毫不遮掩,我願意背負弑親的罪孽,我渴望你的一切,我會成為最出色的鄭國公子,我的野心隻在你麵前清晰可見,隻要你願意。
“那我也願意。”他輕聲回答。
我背不下一本本之乎者也的書籍,但我擅長觀測星辰的變化,我想這是你送給我的禮物。我擁有的不多,你已經送我茉莉又贈我星辰,其他的,隻要你願意,都給你。
如何定義怯懦與勇敢、卑鄙與高尚?鄭炙羹與琉璃伊加都走上了自己選擇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