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葉城到爾玉鎮的飛機上,李江夢到了幾年前。
那是薑瓷來到工作室的第一天。
和講座上見到他時一樣,她穿著白襯衫和棉麻闊腿褲,兩臂的袖子被高高折起,露出白皙細瘦的小臂,局促不安地鞠躬同他打招呼:
“李老師好。”
他已畢業三年,在學校和業界小有風頭,她叫她老師是應該的。
李江愣了一下,說了句好,就轉身回到了自己的陶室。
工作室的其他人都安慰她,老板是有些高冷傲氣在的,讓她不用擔心。
沒有人知道,他在陶室出神了一個下午,連最基本的拉胚也做不好。
他在學校就聽說過她。
剛入學進來的天才少女,每次的課堂作業彆人按部就班完成,她卻能每每驚豔眾人。
從自然風景中獲取靈感,線條,紋理無不一一透露著她對於這個世界的感觸,有機雕塑是薑瓷的拿手之作,其中以珍珠母顏色的係列創作更是贏得了業界人士的感歎。
就連一向對自己苛責有加的導師,麵對她也會露出讚許期待的笑容。
自知自身資質平平的李江,頭一回體會到了“天才”的實感。
畢業幾年後,當他聽說她拒絕了很多工作室和藝術家的邀請,隻是因為所謂的“不想出名”。
李江覺得很可笑,但抱著試一試招攬賢才的想法,他向她拋來橄欖枝。
她接受了。
講座上,她拿著他寄給她的請帖,走到自己麵前,輕聲問:“學長,我真的可以不出現在公眾麵前安心創作嗎?”
李江怔了一瞬,隨即點點頭。
“嗯。”
她就這樣成為了他的手下力將。
剛開始的一年,他確實有在著重培養她,他為她跑投資,幫她辦展找地點。
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是導師再來他的工作室時,看到她的新作品時誤以為是他的進步?
還是舉辦展覽他代表發言時,台下的人說其實就是他的作品,隻不過披了個馬甲?
李江無法否認,畢業後的幾年,他的作品出現了不可逆轉的退步,為了工作室和其他藝術家的發展,他儼然成為了一個商人,而不是陶藝家。
但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慶功宴上眾人為他祝酒,他也曾矢口否認,隻是大家仍會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即便他在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
他也嘗試帶她出現過,但每次她的怯懦和畏懼都會讓投資的人失去信心,懷疑這場展能否成功的可行性。
到了後麵,李江頓悟了。
如果不是他,世間不會有“素雪”的成功。
這個馬甲下的人究竟是誰,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薑瓷再怎麼是個天才,她需要吃飯,她要錢,需要生活,而這些沒有李江他自己,她是再怎麼樣也做不到的。
這也是李江決定再次找到薑瓷的緣由。
她會明白的,她應該明白的。
隻有他和她一起,才能誕生“素雪。”
他們才能雙贏。
……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在窗上又順著水流滑下,茶室的溫度較高,玻璃內起了一層霧氣。
薑瓷坐在靠窗的位置,對麵的男人氣勢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
為什麼?
薑瓷愣愣地想著。
她已經將“素雪”的名頭讓給了他,昔日的榮耀與光輝不再她也沒有留戀,她躲到了鄉下,他卻仍不依不饒。
她還有什麼可以給他的?
像是被塑料薄膜緊緊纏繞住,心臟越跳越急直至無法再呼吸,薄膜內緊貼著的那裡起了一層水汽,又濕又涼,如同海底的綠藻一般讓她又冷又惡心。
茶室裡的人被李江交代讓何霧請出,即便韓明珠擔心薑瓷,但她不了解她與上司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隻好跟著離開。
茶室於是隻剩下他們兩人。
樓下的人聲越鼎沸歡騰,茶室就顯得越發寂靜,似乎隻有兩人凝重的呼吸聲。
薑瓷低著眉眼,望著手邊的茶巾和窗台邊的擺件出神,許久,她率先開口道:
“李江,你找我乾什麼……”
這是她頭一回直呼他的姓名。
捏著茶杯的指尖一緊,李江聲音微啞,“你是不是在考慮自己開工作室?”
是又如何?
薑瓷抬眼看他,一向怯懦的眼神此刻直視著他。
“我開工作室也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
李江想了想,換了個說辭。
“我認為你回到楓葉工作室更好。”
回去?
薑瓷輕笑,嘴角露出一絲自嘲,她反問他:
“我以什麼身份回去?素雪?學徒?還是你的抄襲者?”
從他進來時,她的心裡就隱隱有股怒氣。
那不是對於仇人的憎惡,而是人被逼到絕路一退再退時,原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歇口氣了,卻發現餓狼仍在身後步步緊逼,不吃到她的骨肉不甘心時的反骨。
他還要她怎樣?
他還要她怎樣?!
李江視線看向她瘦弱纖細的手,那雙手原本隻會捏陶雕畫,或是拱手垂下,如今卻也會為他攥緊拳頭了。
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可憐,李江奇異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你怎麼開工作室?”
他的語氣舒緩溫和,像是對待一個叛逆學生卻仍然神情自若的溫柔老師。
“薑瓷,你要知道,素雪沒了我,你是沒有辦法成功的。”
“是誰為了你的參展跑儘葉城,是誰為了你的投資在酒局上一杯又一杯喝儘?這個名頭安在誰身上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他懇切地看向她,語氣十分真摯。
“隻要你回來,素雪就還能經營下去,你安心創作我幫你出麵,和以前又有何不同?咱們都可以名利雙收。”
“……”
薑瓷呆呆地看著他,像是沒有料到他會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