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他站在海灘上,正對……(1 / 2)

他站在海灘上,正對著黑沉沉的大海。天光極暗,一團又一團的烏雲裡仿佛浸滿了水一般,看起來沉甸甸、濕漉漉的。

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白色的霧氣中。他儘力朝遠處眺望,能看到海麵上影影幢幢的葡萄牙商船。商船高高的桅杆上,有海鳥在盤旋。

他知道,隨船而來的不僅有那些高鼻深目的異國商人,還有假扮成商人的伴天連和伊留滿【1】。

唰啦——唰啦——

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接著他又感到了海水衝刷他的腳趾,鹹腥濕潤的海風也衝進了他的鼻腔。

在海浪聲之下,則掩蓋著一種持續卻隱約的簌簌聲,像風搖動枝葉,也像雪落在地上。

莫名地,他覺得自己很熟悉這個聲音。

究竟是在哪裡聽見過它呢……

他迷迷糊糊地轉過身。他身後的景物也被一層白霧遮蓋,隻能隱約地看到某個巨大的建築物的影子。

他想起來了,這裡是……島原。

他想到島原這個詞的同時,一直環繞著他的霧瞬間全部散開了,一座他十分熟悉,又令他心生恐懼的城堡顯露了出來。

他也終於明白了,那綿延不絕的窸窣聲是什麼。

那是人的喉嚨被割開後,鮮血噴出傷口的聲音。

隨著他記憶的恢複,城堡前的空地上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屍體。他們的性彆年齡各不相同,但都瘦骨嶙峋,好像很久沒有吃過飽飯。

此外,這些人的頭全被砍下了。

鮮血彙聚成一條殷紅的長河,死者的頭顱在其中沉沉浮浮。血河越來越寬,血水逐漸沒上了他的腳。

當河水淹到他的腳踝,頭顱們原本緊閉的雙眼齊齊睜開了。

“弗朗西斯科……”

枉死的人們呼喚著他當年受洗時獲得的名字【2】。

“弗朗西斯科,你去哪兒了……”

“天帝的使者【3】死了,幕府的人殺進來了……”

“你怎麼還活著……”

在這些或憤怒或怨恨的詰問中,一顆秀美少年的頭卻對他綻開了微笑,說:“三郎,我的兄弟,我在這兒等你。”

血河裡突然掀起了遮天蔽日的巨浪,裹挾著無數的人頭向他撲來。

前田真理睜開了眼睛。

城堡、血河和屍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乾淨雅致的和室。室內光線晦暗,他隨手捏了個訣喚出一個小小的光球,借著這光看屋角的座鐘。

鐘上的指針指向兩點半,離他應該起床的時間還要早一些。但前田因為之前的夢失了睡意,乾脆利落地起身洗漱。

現在還在新年假期【4】,日本新魔法部裡隻留了少數人輪流值班,平日人來人往的大宅此時顯得無比冷清。

茶室裡的刀突然暴動所引發的地震,給日本魔法界帶來了一些國際上的質詢和譴責,也讓魔法部的官員暫緩了對茶室的淨化工作。

地震後,淨化班不再輪班進行淨化工作,而是分成了幾個小組,每天輪班監控茶室內能量的變化。假期裡淨化班的班長長野大介也沒有安排人值班,讓所有人都回家好好休息,決定自己每天來一趟,記錄一下數據。

他還給年紀特彆小的成員都發了壓歲錢。

但長野專門請來的天台宗苦行僧前田真理拒絕了讓他放假休息的提議,留在了魔法部,還自告奮勇地從長野手裡接過了每天觀察茶室能量的工作。

主要原因是,他想留下來看管那把蠢蠢欲動的魔刀。次要原因是,他也沒彆的地方可去。

他受邀來東京淨化土禦門大宅的詛咒前,本來準備找個小廟掛單,但長野熱情地請他住魔法部的員工宿舍。

新魔法部成立後,就將原土禦門大宅內的花道室、書道室、讀書室等用不上的屋子改造成了宿舍。所有宿舍的環境都非常怡人,內部設施也都是新置辦的,舒適度非常有保障。

長野排著胸脯向前田保證,絕對會給他安排一間好屋子,請他在找住處時,千萬首先考慮魔法部的宿舍。盛情難卻之下,前田接受了這個安排。

負責接待的魔法部職員被長野提前打過招呼,將前田安排到了一個僻靜的小院。這個院子離食堂和需要淨化的茶室都很近,屋裡被分成了四個隔間,但目前隻住了他一個人。屋外是專門構建的石板路、小橋和流水,景色十分清幽典雅。

這樣美麗而舒適的居所,卻讓他覺得十分不自在。苦修了這麼些年,前田真理已經習慣了各種惡劣的居住環境。現在給他高床軟枕,他反而睡不著了。

所以,在這兒住的這段日子,他從來沒有睡過床,一直在打地鋪。

元旦剛過去幾天,東京的氣溫相對來說還不是很高。而土禦門宅內又因為追求“自然之美”,所以沒有在庭院中加設調整環境條件的法術,宅內的溫度跟外界差不多,甚至因為植被覆蓋率較高,還要更低一些。

其他人在這裡都會穿冬衣,前田真理現在卻隻穿著一條單褲,光著上身坐在他宿舍門口的池塘裡,做他的早課。

他的一天,一般從淩晨開始。

他每天三點鐘起床,用冷水洗漱後打坐到四點半,再做一個半小時的早課【1】。早課做完還要再打坐一小時,才能吃早飯。

早飯後他要用兩個小時打掃廟裡的衛生,再做點雜活,然後打坐三個半小時。

兩點半吃晚飯,飯後繼續乾活、抄經、誦經。五點到七點打坐,接下來做一小時晚課。晚課結束,最後打坐一個半小時,就去睡覺。

自正保元年【5】剃度以來,除了遠行苦修的日子,他的每一天都是都是這樣度過的。其間種種苦楚,全都被他默默咽下,從來不曾吐露過半個字。

來這裡淨化詛咒後,他把每天兩餐飯後用來乾活和打坐的時間,都用在了淨化工作上。

他天賦平平,悟性也不夠好,從接觸佛法起,走的就是靠練習的量變引起質變的路子當了苦行僧後,更是經常用磨礪身體的方法,加強自己對魔力的感知和使用能力。

現在,打坐的時間時少了,他就給自己的早晚課設定了更加辛苦的附加條件。

這些附加條件中,靠意誌力帶動魔力抵禦寒冷就是其中之一。

他剛坐下,冰冷的水和風就像無數把無形的小刀一樣,齧咬著他的血肉。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又從池子裡捧了些水澆在身上,才閉上眼睛開始誦經。

沒過多久,前田的身體不再因寒冷而顫抖,熱氣緩緩從他身上冒出,結成了幾縷縹緲的薄霧,但很快就消失在了冬季的冷風裡。

就在他漸入佳境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呼喚著早就被他舍棄的那個名字。

[三郎……]

前田猛地睜開了眼睛,周身的溫度驟然轉寒。水麵上迅速凍起了一層薄冰,他的身上也聚起了片片白霜。

他有些懊惱地揉了揉額頭,歎了口氣,合掌念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6】……”

無數花瓣在他低沉的誦經聲中憑空出現在池塘上方,接著變成了一顆顆帶著淺淡輝光的水珠掉進了結冰的池塘裡,發出悅耳的叮咚聲。冰霜在光中逐漸退去,水珠落下處,一朵朵金色的蓮花綻放開來。水上的金蓮與天上的光雨交相輝映,將這個小小的池塘映襯的猶如仙境一隅。

寒冷與噩夢帶來的痛苦和孤寂一同退去,前田真理沐浴在光雨中,感到了無比的平和、幸福。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過去了,都過去了。

他撚著佛珠不斷地告訴自己。

沒辦法的,救不了他們。沒辦法的,他們沒有活路。

早上七點半,前田真理完成了自己的功課,就緩步前往茶室,準備在那兒待上一天記錄其中的能量變化數據,並標注出波動較強的時間段。

他把這種枯燥的工作也看成一種修行。

當他達到時發現,地震後就被符紙封起來的茶室門此時竟被打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在裡麵四處查看,魔法部長幸德光則陪在一旁。

這個人頭頂黑色的圓形頭冠,穿著一身樸素的靛藍色長袍,花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口。他的個子也非常高,形相清臒,身姿挺拔,行動利落。

“前田大師,早上好,”幸德笑著對他鞠躬。“您來得真早啊。昨天休息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