贄玉歃血 我願為君舍命,永結刎頸。同……(1 / 2)

銀竹瀟瀟兮,睹明滅,望舒叩天門,秋色如拭。

光陰何故談笑,青壁作軛,胡虜血斟滿,旌麾列多少?

弩止,白衣潦潦飄零去,俠骨猶香,鏃滿地。

調弩而來的蒙麵下屬手足顫顫,望著驚雷叱吒過的地方——

那具黧黑焦骨枯佝如螻蟻,賤如芥草,倒在斷壁頹垣間。比燕則靈捧來的百年前的骷髏造物更令人貽笑。本該含恨於白羽箭簇之下的那一襟白色卻如煙波,微茫難尋。

是神是鬼乎?

此人竟以區區凡軀策動天罰,出空擊虛,避其所守,順天行誅,出其不意。行動舉止之間,似雲間屏翳。

一擊神速,一擊則功成身退,一人而破百人。

潰,則人心惶惶。

可笑乎?

這蠻夷胡血嗜殺無辜、輕言人命、謹慎生疑。

可他終究還是血肉凡軀,抵不過天時,利不如地勢,潰敗於疑心,落得個骨血未存,遺言未否,魂消骨隕的下場。

蒙麵首領死絕,他的下屬霎時寒栗。

卻見捆作一團的平戎寨諸位皆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特彆是四寨主,瞧著那具焦骨的神情格外狂熱,如同看見了一柄不屬於自己的錦羽寶刀。

四寨主凜然高聲道:“此乃天意!”

“閉嘴!”

蒙麵下屬骨髓裡似有寒意躥至,卻不肯示弱。

其中有人厲聲斥道:“故弄玄虛,竟然假借天意造勢,就不怕引鬼神……”

四寨主望著他,眼神湧現的輕蔑與袁照夜如出一轍。

“此夜過後,街頭巷尾都會將鬼仙的凶名唱便!”

“他的事跡會被今夜的雨水永遠澆灌在鎮北關的土壤,銘刻在鎮北關的功勳路裡,被老弱婦孺熟知。而你們,不過是他通往傳奇的墊腳石。”

“哪怕萬萬年後,仍舊充當戲文折子裡的跳梁小醜!”

一道驚雷撕落天際,劈斷枯樹。

四寨主嗤笑:“縱使你一箭將我射殺,也無法阻止鬼仙撥弄四時。他非龍非螭,非虎非羆,四時藏於袖口,是鬼亦是仙,注定要將你們的野心搗碎!”

同樣捆縛一側的鐵柱囁嚅半晌:“此、此乃天意!”

平戎寨諸位不畏生死,亦慨然高歌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北狄比鎮北關更加崇巫,這些個下屬互相對視一眼,皆是汗流浹踵的模樣。

有膽大者鼓足勇氣,走向十裡亭暗道,卻見深不至底的暗道裡隱約傳來動響,似有一隻饑轆雄獅蟄伏其中。這人頓時亡魂喪膽,撲通跪倒於地,兩股戰戰。

“閉、閉嘴!”

先前開口的蒙麵人壓住心底敬畏,弩迎向四寨主:“我先將你射殺,再取袁照夜項上人頭。”

“那就來——!”

四寨主不懼不怕,慨作挽歌:“我古從心一生驅策蠻夷,瀕死之際何多?縱使今朝覆滅,二十年後也做好漢一條。”

比箭雨更快的是血跡。

這人連痛呼都沒發出聲,軀體就倒在泥土裡。

黑衣凝雨,一人從十裡亭門口顯出身形,手持弓箭,身後洋洋數百人。旌旗於雨水中飄揚,玄鷹高聳入雲,是平戎寨崇敬的圖騰。

“你是何人?”

僥幸未死的蒙麵團夥退避無路,想做個明白鬼,問道。

比解答更快的是四寨主古從心撕掉答題紙的聲音。

“好你個吳用之雨!”

四寨主叫罵道:“差點就交代在這裡了,還不解開!”

*

十裡亭密道。

燕則靈擦拭乾淨血跡,額間冷汗涔涔,麵龐比紙更白。

眼前飄紅,係統提示音滴滴作響。

手腕被一人緊緊攥住。

他立刻肅了眉眼,卻聽耳際傳來熟悉而溫潤的低喚,是平戎寨大寨主裴細清。隻不過風水輪流轉,現在換裴細清嘲笑他失力孱弱的時候了。

大寨主自然不會行這般推濤作浪的失格之事。

“袁照夜,你!”

摸得滿手黏稠液體,心中猜測被證實。

倒和自己逃命時的模樣不遑多讓。裴細清驚怒,頭一次痛恨自己讀過儒書,吐不出粗鄙之語,否則,他定要拉住眼前人好好掰扯清楚‘輕言身死’帶來的後果。

“放寬心態,一時還死不掉。”

惹怒文生的當事人沒把這道傷口放在眼裡——不如說在燕則靈眼中,神誌尚存的傷口都是小傷,不值得他耗費心神:“我刻意規避了人體的薄弱部位,還好,這弩傷不致命。”

“等會我用刀將箭刺挑掉,烈酒一澆,再裹幾層金瘡藥就行。”

他說的當然是商城裡近乎活死人肉白骨的金瘡藥。

不知此‘金瘡藥’非彼金瘡藥的裴細清:“……”

站在大寨主身側的雲奴:“……”

鎮北侯到底是怎麼授兵的,能養出這般不懂傷口護養的凶士。簡直、簡直……愧對列祖列宗,紙上談兵莫怪乎此!!

連扣兩頂黑鍋的第十七代鎮北侯:“……”

比竇娥如何乎?

偏偏袁照夜本人不自知,甚至還有打趣安撫的心情。

“我無礙,畢竟——”

“天時我得。”

聽君一席話,如鬼神忡至,裴細清與雲奴神情莫測,正欲說些什麼。忽聞前一秒還在調笑的白衣客以手捂齒,扼製住喉間溫熱的腥意。

“咳……”

血跡順著指縫涓涓而下。

雲奴與裴細清趕忙扶住踉蹌往後倒去的人。

*

“這下可洗不清了。”

坍塌洞穴內,被主係統強製關機的燕則靈往後倚去。

血跡染氳了蒼色九旒冕,他的腕骨間被那一擊袖炮磨出依稀可見的焦紅色,整體看上去,宛若一條擺爛的風乾鹹魚。

“現在要先確定……上方情況如何。”

“我一時衝動造成的後果,總不能讓平戎寨四寨主承擔吧?”遐想到這種畫麵,攝政王還未完全泯滅的良心隱隱作痛:“那我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係統真情實感地憤怒:“你還好意思說!”

“一步之遙啊,你距離魂飛魄散就差最後一箭。”

“說好不會埋骨於此,定要揚名立萬,依我看,不過是攝政王臨死前的執念罷了。若是你死了,這孝感天地的皇帝能把國祚捧到太祖麵前討打,我豈不是白白挖了三年坑把你這鬼神難尋的攝政王刨出來!”

“三年,這可是整整三年。”

“太可恨了,你知道我這三年怎麼熬過來的嗎!!”

係統嚇得狐毛豎起,支起狐軀,白爪輕輕壓在燕則靈的蒼龍袞服上。

鎏金色狐瞳映出濃稠的憂慮,透露出係統真情實感的憤怒。狐狸爪子在屏幕上戳戳點點,手速如遊龍。

刷刷刷——

數行流光閃至燕則靈眼前。

左側寫著他比卡牌更為慘不忍睹的魂體數據,右側則是袁照夜頑強地頂著【持續性扣血】的debuff一路由綠向紅的數據。

隨後,這兩行字跡在係統的死亡凝視裡,緩緩變成了……

『滴滴!檢測到[SR卡牌·袁照夜]生命值下降至20%,目前仍在持續掉血中,請立刻前往附近醫館拔箭療傷,好好靜養。短期內,不宜再舞刀弄槍。若是配合係統丹藥療養,四五日後,[SR卡牌]將恢複全盛時期狀態。』

『係統溫馨提醒:宿主魂體薄弱,切莫諱疾忌醫,屢教不改!』

燕則靈瞟去,瞳孔裡滿滿當當填著‘已閱。’

比起遊戲告示欄,攝政王顯然對送到眼前的毛茸茸更有興趣。手指蠢蠢欲動,燕則靈沒忍住,抬手挼了挼小狐狸毛茸茸的腦袋。

“我心中有數,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拿性命開玩笑。”

燕則靈一邊挼毛茸茸一邊死不悔改。態度之惡劣,舉止之囂張,簡直就像冥頑不靈的愚夫,滿滿透露出‘下次還敢’的敷衍。

係統咬牙,正欲振臂起義打倒封建欲孽,卻聞攝政王挼頭的手一頓,虛弱開口:“四、四寨主究竟如何了,難不成……?”

“援軍已至,順利會師,平戎寨四寨主好得很。”

“他們甚至還把來不及逃跑的細作悉數除惡務儘,滿當當的豐收季。”係統點開主界麵,注視著姍姍來遲的綠點把紅點團團圍住——

單看人數,我方占據優勢。

於是它撤除界麵,語調幽涼:“除你和大寨主裴細清身負重傷,平戎寨全員存活。”

“達成第一個HE結局,開不開心,感不感動?”

燕則靈訝然,恨不得立刻切回袁照夜的視角:“時不待我,趕緊讓裴細清與他們彙合,我好知道皇妹把什麼東西埋在此地,為何……會遺留母親的畫稿。”

眼前屏幕仍舊漆黑。

任由他戳戳點點,依舊截然不動。

燕則靈一怔。

係統蹭蹭他的袞龍服,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安撫:“主係統強製性關機,需要SR卡牌血量回升至50%才會開機。相當於人類的短暫驚厥,係統規避傷害裡最正常的一類。”

攝政王:“。”

既然出不去,乾著急也沒用。

燕則靈倒在坍塌石窟裡,頭一次打量了這寸草不生的荒土。

“王爺,我有一問,至今舉棋不定。”

“比裴細清之三問加倍模棱兩可,如今當局者近在眼前,實在無法壓製內心疑慮,不知攝政王……可否為我解惑?”

燕則靈眼眸裡浮現困惑,頷首:“願聞其詳。”

無名野窟裡傳來係統晦澀難辨的聲音:“史書記載,攝政王與殷城公主有齪語,不睦。十餘年間,兄妹反目,天各一方,雙魚難寄。”

“現下我觀王爺的語氣,傳聞也並不可信。”

係統猶如後世鑽研野史雜談並且刨根問底的考古學家,隻是這語氣比起詢問,更是詰責:“為何王爺至死都不肯再見殷城公主一麵?”

它竟然在眼前這具透明的魂體裡,察覺到了瞬息間的僵澀。

半晌過後,宿主語調悠渺,仿佛為係統解答疑惑就耗儘了他積攢半生的勇氣。一席話裡卻辨不出話裡喜怒與情緒,如述飯後閒談。

“我偽欺於她,愧疚惶惶,再不可長。”

“那……”

係統還沒開口接著詢問,就被燕則靈的慘笑聲打斷。

“我隻有這一個妹妹。”

“九洲八荒,萬古千秋,她始終是皚如山雪、皎皎無塵的明月兒,世間獨一,無可替代。”

“燕淨月就是燕淨月,哪怕我問心有愧。”

“縱使溝壑難填,故月難聚,我也妄圖再逢這緣慳一麵。”

隻是這一抹江水東流的燕宮蟾光……

還願意與他隔世重逢嗎?

*

姍姍來遲的援軍——

平戎寨三寨主曹掠,此刻正站在茶莊門前,眼前擺著破破爛爛的布料,破爛布料上堆疊著一具劈得焦黑的屍體。

據說,這具死狀淒慘的焦黑糊糊,其實是本次行動的細作首領。

死因……

當事者眾說紛紜,三寨主的心腹們連挑帶選,傳出風格迥異的三個版本。

目擊者一號連筆帶畫,繪聲繪色地描繪道:“天際驚雷一閃,百尺金蛇掣空,龍躍雷霆九霄,火爍爍,低首咆哮而過,齒牙雪白,屍體含口而過。”

“這細作來不及發出嘶鳴,便作一團焦臭。”

目擊者二號嘴裡振振有詞,眼裡滿是信仰:“那位鬼仙大人抬手風起雲湧,眸光朔朔,隻聽得他高嗬一聲——風雷雨火聽我號令。”

“頃刻間,電光順弭,此人命喪黃泉。”

目擊者三號佯作西子捧心狀,扭扭捏捏:“震驚遠邇天鼓鳴,紫電閃爍雲冥冥!”

三寨主:“……”

三寨主帶來的一眾外援們:“……”

三寨主滿臉窒息,望著眼前屍骸,驚異自語:“我怎麼不相信呢?”

身為鬼仙後援會二號粉絲,堅定要把偶像奉入神壇、讓偶像的傳奇頌進平戎寨每一處角落的四寨主以身作則,憑借蠻力擠到三哥的身旁。

旁人是破除封建迷信,打倒神鬼誌異,走近科學世界。

四寨主倒好,率先反叛,成為腦白金頭號代言人:“老三,你來時難道沒有看見電光從雲中流瀉,落進十裡亭內嗎?”

“看見了。”

科學與玄學交鋒,擁有正常人思路的三寨主當仁不讓地選擇相信科學,並且認為‘鬼仙招來風雨雷電純屬無稽之談’:“古往今來被雷劈到的人多的去了,或許是這人運氣不好,剛好踩到雷電範圍內了呢?”

“實乃平戎寨之幸啊!”

四寨主反駁道:“大家夥都看見了!”

目睹燕則靈借袖炮計殺蒙麵木乃伊的當事人們齊齊點頭。

三寨主心累,感覺四寨主和眼前這群人是被今夜驚魂連連的事跡嚇懵了腦袋。

他不欲再進行這個奇奇怪怪的話題,隨口敷衍道:“若他真是鬼仙,就讓袁照夜再劈一道雷,不能令風雷雨火臣服,便是障眼法,輕易算不得數。”

四寨主大怒:“誰說……”

“你們在談論什麼?”

耳後傳來一道清越的嗓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這嗓音難掩話裡話外的虛弱,卻讓雜亂無聲的十裡亭為之一肅。

即將要衝冠一怒為鬼仙的三寨主和四寨主登時眉目一肅,抖掉滑稽搞笑,不再進行先前話題,齊齊朝後方俯首作揖:“大寨主。”

來者正是平戎寨大寨主,裴細清。

禮畢,三寨主正要輕飄飄揭過話題,卻聽四寨主如同一隻打了勝仗的公雞,雄赳赳道:“大寨主,我們在談論鬼仙撥雲攏霧、役使雷霆的事跡!”

滿腔話語被堵在喉間的三寨主:“……”

謝謝你,我的好隊友。

三寨主痛苦地閉上眼睛,腳步微挪,欲要遠離身側這沒長腦子的丟人玩意兒。

——大寨主通讀儒書,自然也知曉孔子‘敬鬼神而遠之’的思想。

你在他麵前輕悠悠就將神鬼之說按在血肉凡身之上,就不怕大寨主覺得你百家白讀,重新把裴家的萬卷藏書整整齊齊攤在你麵前,讓你重新抄讀嗎?!

古老四你願意抄,彆痛擊你的隊友啊!

三寨主冷漠臉,覺得自己和四寨主離死不遠,已經做好了抄書至手軟的心態。

熟料裴細清頷首,輕易揭過此事:“有一事,我欲與你們商討。”

嗯?

三寨主麵露疑惑。

就這麼簡單?沒有罰抄?沒有阻止?也沒有發怒?

也對,裴大寨主自幼性情溫厚,秉持著‘言辭信,動作莊,衣冠正,則臣下肅’的心態,輕易不會動怒。

但、就是不正常啊!

平戎寨三寨主曹掠,身為大寨主的左膀右臂、姍姍來遲的後援團團長,自詡了解平戎寨的每一位居民,對同事和上屬的性情熟稔如指掌……

就在今夜,他破天荒共情到了屈原,體會到‘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