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細清不共情他的迷茫,裴細清淡淡瞥了一眼三寨主。
“二寨主李曙為護我身死,因我執迷於此,慘遭北狄細作屠戮,棺槨不存,屍身無斂。”裴細清眸裡滿是自責,不等四寨主和三寨主安慰,又道:“裴細清病骨一身,德行有虧,自知天不假年,恐平戎寨遭逢國難,惶惶不可終日。”
“今日取出十裡亭之物,裴某欲將大寨主之位轉讓,你們意下如何?”
二寨主李曙如今身死。
大寨主裴細清傷痕累累。
那能繼位的……
三寨主心神激蕩,卻聽四寨主愕然詢問:“大寨主,您怎能這樣菲薄自身,弟兄們願為您……”他的聲音掩埋在裴細清的目光中,漸漸銷聲匿跡,最終囁嚅成一句妥協之言:“那、您意中之人,是誰……?”
裴細清的聲音恍若雨水,澆潵在三寨主的心頭。
“袁照夜何如?”
四寨主還未開口,三寨主即刻高聲反駁道:“大寨主萬萬不可,莫說袁照夜乃朝廷欽犯,他來路不明,連老寨主和鎮北侯都沒摸透他的底細……”
卻是和雲奴如出一轍的官腔。
裴細清問:“然後?”
三寨主態度激烈,一反常態:“平戎寨弟兄們不會同意的。”
裴細清拆台拆得很果斷:“總堂主啞奴已經同意了。”
三寨主:“……”
三寨主咬牙:“啞奴一人……”
四寨主直接切換陣營。表忠第一步,先拆前隊友的台:“我也同意!”
三寨主豁然色變,冷冷望向身側的四寨主。
四寨主沒察覺到身側三寨主的怒火中燒的情緒,滿心滿身都陷進未來的美好遐想。八尺壯漢硬是凹成少女懷春狀:“有鬼仙相助,平戎寨定然更上一層樓!”
“百萬陰兵借道,打得北邊的哭爹喊娘,未來這日子,想都不敢想!”
“等會跟目睹過鬼仙揍人的弟兄們都說說,他們肯定也讚同。但是大寨主,你執意要辭去這個位置……那你以後要去哪兒呢?”
裴細清道:“我自有考量,不會辭行。”
突然就變成孤軍奮戰的三寨主:“……”
袁照夜這狐狸精,到底給你們灌了什麼迷魂湯!
裴細清望著倏然沉默下去的三寨主,安慰道:“待袁照夜上位,諸位排序都往前進一位,四寨主之位,就由啞奴接替罷?”
三寨主語氣尤為乾巴:“都聽大寨主的。”
“我曾向袁照夜許諾過,待此事了結,與他歃血為盟。”
“眼下風雨如晦,前路不可尋。我欲與他在英魂之前結刎頸,共擊胡虜,死戰不退……”
“你們,意下如何?”
當然,裴細清這番話就是在詢問眼前兩位寨主:我要和袁照夜結為異性兄弟,為同樣的目標奮鬥搏命,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四寨主自然什麼都聽大寨主的:“能與鬼仙結義,簡直不枉此生!”
三寨主咬牙:“願意。”
三寨主掩掉臉上陰沉,眸裡仍有鬱鬱:“二寨主屍骨未寒,我且先去收斂他的遺物,作衣冠塚,先不多言了。”
“你也一同去罷。”
裴細清望向四寨主,黑衣壯漢連連應聲。
大寨主目送他們向前方走去,遠處還能聽聞四寨主與三寨主的爭執。
四寨主還在試圖讓兄弟加入封建迷信:“且讓鬼仙給你開開眼!”
三寨主哪肯屈服,不甘示弱:“拭目以待。”
裴細清一笑,轉身往十裡亭收拾好的屋內走去。
*
“傷口清理完畢,血條緩慢上升,馬上就到50%了!!”
“王爺,你要不要來一顆係統丹藥啊,新手受傷時期丹藥會打八折,現在藥價大甩賣,隻要999,不要648。”
“我無需……等等,這個可以來一顆。”
『宿主【燕則靈】兌換道具[醒神再造丸],扣除60積分。』
『目前宿主積分:230』
『[棗兒糖]-50積分,[肅清中等敵寇]+30積分,[醒神再造丸]-60積分。』
“……王爺,你知不知道,若是宿主食用商城裡的丹藥,效果是會翻倍的。”
“這丹藥字如其名,能讓人保持一小時神誌清醒,代價是無論血肉受到多嚴重的傷害,都要憑借意誌力硬生生挺過去。據說這種便宜又廉價的藥,基本是為囚犯量身打造的,為的是讓他們清醒的接受刑法,不會受刑至一半就痛暈過去。”
“原本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
自打燕則靈為係統解疑之後,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式,看得係統又急又氣。
“那你……!”
“十裡亭裡留有我妹妹的丹青,再往裡去,肯定也有我妹妹的訊息。”
燕則靈眸裡閃過悲慟:“我既身死,黨羽誅儘,母親和妹妹肯定也被帝王遷怒。我母親的牌位被小皇帝移出太廟,那我妹妹呢?她可安好?”
“她自幼不願屈從命數,珠算策論詩詞比誰都刻苦……”
“母親生殉後,我至親至血唯她一人。”
“先前她怒我怨我,書稿作灰,死生不複相見。我比誰都要了解她,若是明月兒當真怒到極致,不會言明,總喜歡藏些東西讓我苦找。”
“我找過她十年筆記,她遺藏在十裡亭的東西肯定比一切都重要。”
“最後一次了。”
“哪怕這次藏著的東西……是餘恨,我總要清醒地找出來,清醒地去迎接她的滿腔怒火。這是我親自種下的苦果,我自然要完完整整的咽掉。”
“我總要……清醒地去見她。”
*
燕則靈咬碎丹藥,睜開眼眸,腹腔處的傷口被簡單包紮了一番,傳來痛意。
迎麵站著熟悉的青衣。
青衣注視他。
燕則靈笑:“你我皆重傷難愈,同樣不遵醫囑,堪稱世間第一第二蔡桓公。”
惹得裴細清瞥他一眼,再瞥一眼,不言不語。
“兵家孫武有言:善勝敵者,勝於無形。而戰無與戰,爭勝於白刃之前者,非良將也。”攝政王有意調動氣氛,故意調侃道:“我借陰陽五行誅剿敵者,擒賊擒王,不費一兵一卒。”
“可謂良將也?”
沒料到傷患開口就用孫子兵法邀功,可比今古第一癡。裴細清愣怔,認真回答:“聖人征於天地之動,循陰陽五行間之道而從其候。”
“如今我見袁兄勝則起,不勝則止,神也明也,古今當之。”
燕則靈握住青衣衣袂,借勢起身,雖忍痛然麵上不顯,否認道:“成與敗皆由神勢。我不過一介凡夫,怎麼可能成為聖賢呢?”
我隻是天生就比常人更能忍耐罷了。
他推開門。
這電光火石之間,平戎寨已將青石牆板細細洗刷,先前潑灑的血跡消弭無蹤。稀疏的古木猶如上古時期的守護神,佇立在十裡亭的四周,將兩百年的功名淺唱低酌。
平戎寨諸君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從屋內緩步走出的白衣俠客。
攝政王什麼場合沒見過,任由他們注視,聲色不動。
“古之善戰者,非能戰於上天,非能戰於地下。”
裴細清從他身後踱步而出,自動補充這段兵法的前半句。
平戎寨大寨主當著諸君的麵,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屬於自己的位置。緊接著,他自正衣冠,鄭重其事地朝燕則靈作揖。
“得之,乃平戎寨之幸。”
這一語罷,青山未朽,滿院皆素舊。
裴細清率先俯首。
這一襲青衣迤地,濯清漣而照世,韶華如水匆匆。
雲奴先跪,四寨主跪,三寨主亦跪。
平戎寨諸位侍從皆隨大寨主這一跪而跪,無論遠近新舊、老弱病殘、認識與否,他們隻忠於眼前人眼前事眼前景。
其實權貴分三六九,自詡高貴,在最初最初,不過也是活不下來的刁民罷。
萬事萬物哪有高低貴賤?
無非是一群在生死存亡間扶危濟困、為心中桃園奔波遊走的烈士。
颭颭旌旗出郭,蒼鷹高懸,轟轟雷電奔空,明我心,證我此言非虛設。
不平則鳴,以戎止夷,告社稷一縞衣。
燕則靈恍惚語塞,幾近難言,胸中血如烈焰,眸似火燒。
“本王就好似一隻卑劣的碩鼠。”
攝政王眼眸深處是寂寥而茫然的寒意,比最初聽聞到雍朝國土將覆還要悵惘。
“我配不上他們的尊重。”
“無論救裴細清也好,救平戎寨也罷,我一直都帶有目的接近他們,甚至從來沒有將真心完全交付他們手裡。我口口聲聲說著信任,但……始終利己。”
——燕則靈終究不能如袁照夜灑脫。
“我托生於袁照夜,有幸與英豪烈士們相逢。”
“若是一開始呢,如果放在雍朝之初,換作攝政王燕則靈呢?”
“他會承認這股勢力嗎,他會率領鐵騎蕩平鎮北關嗎?然後留下心腹看守此地,心腹的子嗣會剝削百姓還是會自費抗狄?”
“他不會。”
“因為利益相左,身為權貴,他總要權衡一二的。”
攝政王用詞犀利地批判自身,似乎是要用辭藻把靈魂深處餘留的骨血都割得遍體鱗傷,才能抵消心口纏綿不止的遺憾,以及滿腔痛意。
可偏偏,他必須以最清醒的神誌去接受這場膜拜。
“亦是裴某之幸。”
雨水清瘦,裴細清獨身再拜,濁世而獨存,化為世間最亮的靡靡青縞。
燕則靈怔在原地。
眼眸深處,僅能倒映出這一抹晦晦猖狂的天水碧。
攝政王似乎是在注視著裴細清,又像是透過這一襲青色,緊緊擷住那道兩百年前飲冰臥血的寂寥身影。
孤身坐在母親墳塋前的身影似乎也窺見了燕則靈。
窺見了這道百年後的孤魂。
卻見裴細清再次自肅衣冠,不疏則狂,少年風流,一言間萬籟春生:“今日舍命為君,來日自當瓊玉作禮,歃血為誓,報之瓊瑤。”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不知吾友,可否賞臉?”
耳畔似乎傳來一道如出一轍的稚嫩嗓音。
燕則靈心神動蕩,恍惚間,唇齒裡吐出的話竟與這道虛影所言疊作一處,彆無二致。
“我今朝忍辱,怎甘心懾服於春秋。”
白駒白衣倚斜橋,妄作瓊樓仙,縱使萬山險阻,亦作照夜刀鋒。
二十年一杯酒,萬古江流攬星宿,射落萬象風流。溫酒澆劍,莫問前路,莫求歸去來兮。紅塵滾落一遭,未負錦衣雕裘。
宮牆之外,世界荒蕪。
*
耳畔傳來係統提示音,一改往日,並非是冰涼的機械音。
這道聲音溫柔,裹挾著光陰的氣息,宛若山林間清越的白鹿,穿梭過海晏河清,釀成千古第一場風流。
『恭喜宿主達成成就[青山共此月]。』
『縱觀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少有。而今琅嬛俱全,今古去來兮。』
『檢測到此成就擁有獨一場景,係統自動載入中……』
膏雨褪去,月中霜濃稠,袖中晚來風。
青女撥雲相送,素娥斟來琥珀光,沉沉斜月千萬裡,灩灩流華入君眸。
滿院人同時失去了言語。
三寨主愕然望去,卻見這輪不符四時的寂寂嬋娟高懸天際,不偏不倚地照在白衣俠客的身上,襯得衣袂血跡也添七分柔軟。
與其說照,倒不如說——
是這一抹風月疏影主動跌進了他的懷裡。
裴細清瞧著天邊月,眼前人,腦海裡卻是想出一個名諱。
——傳聞,雍太祖繼妻、廢後師氏臨盆前一夜,太祖曾夢見白龍翻湧於雲間,天闕城開,萬裡清輝共潮生。明月宮闕裡,遙遙見姮娥,月中仙拗斷桂梢處的新生花枝,含笑遞給太祖……
——次日,師氏誕下龍鳳雙胎,一為廢王,一為殷城公主。
而那位攝政王的名諱,好像是……
燕闕,燕則靈。
不知兩百年前太祖夢遺的月華,是否也如今宵般明亮呢?
『此生此夜月相酬,明日明年流照君。』
『今夜,月色赴你而來。』
萬古如斯的蟾光,越過逝水江流,終究還是複照在迷途之人的身上。
『攝政王,這首詩是三千世界裡被譽為‘詩神’的食品鑒賞家蘇子瞻所作,寫給他的胞弟。正與此時此景此月相襯,你且聽好——』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係統自動更換成女音,將這一曲宋詞低唱。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燕則靈略去眸裡澀意,望向等待他回答的平戎寨大寨主,終是一笑。萬眾矚目之際,白衣客走向青衫人,耳畔徜徉著婉婉流轉的聲音。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今日——”
“袁照夜,裴細清,古從心,曹掠,啞奴。”
“今朝歃血為誓,瓊瑤作聘,永結刎頸,此生共赴黃泉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淅淅瀝瀝的血澆在碗裡,頃刻間就把一碗清澈的酒液釀成血紅色。
他們人手一碗。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彆時圓?』
“若違此誓,脈脈赤水,餓殍枯虀。暝色窈窈,天地不容。”
“寢皮挫骨,揚灰食肉,魂兮天同,鬼神共戮之!”
“皇天後土,實所共鑒!”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語罷,燕則靈飲儘碗中血酒,摔碗為證。
平戎寨諸位寨主直呼痛快,亦將血酒拋之腦後。
誰曾料想到,潺潺月色之下,竟然徒生一道雲中雷霆,扯去銀霜萬裡,不偏不倚正落在他們摔碗的碎瓷殘渣上,闐闐轟烈。
而那限時出場的係統女音恰巧也唱罷最後一句。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
此夜,天地共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