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複一年,每年母親的生日,方漱玉都會如此寫下。
方漱玉在二十歲那年等來了離開的機會。
動蕩時期已經終結,取而代之的是國家的繁榮發展,文明進步。
有記者深入大山,想要采訪山中村民,好為自己的“淳樸山野動人情”欄目增添一抹亮色。
那時,在江潺潺的“勸導”之下,山中被拐賣的婦女都“順從”了,不再尋死覓活,隻是溫柔聽話。
江潺潺長達十幾年的隱忍,讓村民們大大放了心。所以,在記者采訪江潺潺之後帶來了好幾車警察時,村民們全都震驚了、憤怒了。
警察同誌以強硬的態度帶走了所有想要離開的婦女。江潺潺,林照影,方漱玉……以及三十餘位婦女。
沒有一個人想要留下來。
有人因為孩子心軟,想要帶孩子一起離開,可“婆家”凶神惡煞,說什麼也不讓孩子走。她們急了,便哭著說不走了。
江潺潺死死拉住她們的手,“你們瘋了嗎?!這輩子又不是隻能生這幾個孩子,你今天不走,以後就再也走不了了!今天過後,你就隻能像個奴隸的過一輩子!”
那幾個女人瞬間呆愣,隨後被江潺潺拉著,跟著大部隊上了警車。
孫家的孩子在警車後追著,大哭著喊“媽媽”,而江潺潺隻是大口呼吸著,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不發一言,任憑自由的眼淚流下。
仿佛沒有聽見孩子的呼喚。
在江潺潺看來,她隻有過一個孩子,而那個孩子死在了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她的死亡,帶走了自己所有對孩子的期盼與愛意。
因為再後來的孩子,是孫家的繼承者,是未來新女人的吸血鬼,而不是她江潺潺的骨肉。
張家老大幾乎要給方漱玉跪下,隻求她留下來,陪著孩子,陪著他們。張家老二揚起巴掌,卻沒有落下,轉而死死拉住她,“漱漱……”
方漱玉毫不猶豫地揮開他的手,警察護著她離開。張家老大突然暴起,扯住方漱玉的袖子,“你是俺花了三百塊買來的!你不能走!不能!”
“同誌您冷靜一下!人口買賣是犯法的!”年長的警察皺著眉,動作強硬語氣卻溫和,“現在我們是修正您的錯誤,如果您再扣著人不放,我們就要逮捕你們了!”
說完,又有一個警察冷著臉回應,“同誌請您配合,丟了孩子的家庭都很痛苦,你們在拐賣人口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彆人?!”
“我不管!我是花了錢的!”老大不管不顧,幾乎是撒潑打滾,“把我媳婦兒還給我!還給我!”
警察看他不配合,怒火被再一次點燃,“您鬆開手!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方漱玉沉默不語,轉身就從院子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直直地對向張家兄弟,“我今天必須要走!我走不了,那你們都彆想活!”
積攢了五年的怒火在一瞬爆發,方漱玉徹底變了一個人,從前的隱忍退讓、溫柔可愛通通不見,眼裡麵上隻有仇恨怨毒,“我告訴你們,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我活不下去,你們都得死!”
說著,雙手握刀就要砍來,警察嚇了一大跳,連忙去攔,“同誌您冷靜一下!您這也是錯誤的!快放下刀!”
張家兄弟卻在當場呆住了,警察看他們愣住,加重力度從方漱玉手中奪回菜刀,快步帶著她離開。
張家兄弟又跑來拉扯,爭搶之下,槍聲突響,聲震盲山。
…………
方漱玉再次看到楚襄時,時間已經過了五年。
五年時間,世界天翻地覆,母親也大變模樣。
楚襄鬢間銀發叢生,因為發質很差而顯得格外亂糟糟,但卻盤得規規整整,就像分彆的那天優雅。
她的皮膚不再光滑細膩,姣好的麵容上深深刻下了歲月與愁苦,瞳孔大大地睜著,眼皮紅腫,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空空蕩蕩。
她的衣服很乾淨,又很陳舊,因為這是五年前那一天穿的。
“媽……”方漱玉呆愣地動了動唇,她想要上前,卻又下意識後退。
楚襄卻是毫不猶豫向前一步,抱住了女兒,“小玉……”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撫上女孩兒的後背,溫柔又無措,輕之又輕,緩之又緩,像是要彌補這些年錯過的所有。
乾涸的眼眶眨了眨,她無意識地流淚,“媽?媽、媽媽……”
楚襄重重點頭,“媽媽在,媽媽在,不怕,小玉不怕……”她緊緊握住方漱玉的手,不住地向警察鞠躬彎腰,“謝謝您!謝謝同誌!你們辛苦了!”
警察們連忙紛紛上前,雙手扶起這位第一個趕來的母親,“同誌您彆這樣!這都是我們該做的!”
楚襄聲音哽咽,“真的很感謝你們……我,我就這一個女兒,謝謝、謝謝……”
高大的警察根本攔不住眼前這個瘦弱的女人,她一下又一下地深深躬下身子,嘴裡隻重複著那固定的幾句話,眼淚一滴一滴,大顆掉在警局的地麵。
方漱玉不說話,隻是默默抱緊母親的胳膊,跟著她向警察鞠躬道謝。
…………
闊彆五年,家裡的一切裝飾都沒變,整潔、簡單、陳舊、溫馨。
隻是在楚襄臥室深處,添了一座觀世音菩薩,香灰滿滿。
方家楚家的案子全部都平反了,但楚襄拒絕了國家的巨額補償,隻拿回了最基本的藏品,要求為楚方兩家登報澄清罪名,之後依舊每天在工廠上班。
工廠知道她的情況,從不要求她加班,各種假期更是按時放。每來新人還會向新工人描述方漱玉的麵貌特征,力求儘快找到孩子。
而楚襄在方漱玉失蹤後再也沒有了自己。
她一閉上眼,麵前就是女兒淚眼朦朧要媽媽的模樣;一堵住耳,就是女兒嘶聲力竭喊救命的聲音。
楚襄不敢做任何的享受,因為她怕上天因此怪罪,會讓女兒永遠離不開自己,她甚至已經忘了該如何微笑,如何快樂,如何讀書,如何思考。
方漱玉離開了楚襄,卻永遠跟在了楚襄身邊。
楚襄常常失眠,透過薄薄一層窗戶,她總能看到人間萬家燈火。近也亮,遠也亮,好像全世界隻有她的家是暗的。
這個家暗到讓人心慌,暗到打開所有燈她都找不到女兒。
她們生活在一個很愛下雨的城市,但楚襄再也不能提醒方漱玉一句“出門帶傘”了,她隻能在床上輾轉反側,聽無聲的哭聲。
這是誰的眼淚?
或許是她的,也或許是她的。
長年的哭泣讓母親的視力下降了許多,跌跌撞撞的時候久了,連腿腳也不再利索。
但她們依舊有重來的能力與勇氣。
天空飄起了小雨,楚襄牽著方漱玉的手,走向她們的歸途。
“小玉,我們回家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