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山中】 終章(1 / 2)

江潺潺是個年輕又蒼老的女人。她的黃色麵龐角落有著不可掩飾的皺紋,手也粗糙,看著至少三十五六歲了。

但她的眼睛意外地明亮有神,裡麵似乎蘊含著滿滿的能量與堅持。

江潺潺向方漱玉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江潺潺出生於一個中醫世家,家裡不能說是大富大貴,可也平安富足。江家本就小有存款,關係和諧,建國後國家又大力扶持中醫藥的發展,可以說江家的未來隻會是越來越好。

而作為江家這一代最出色的孩子,江潺潺在沒有意外的前提下,她注定是前途似錦。

1965年夏天,江潺潺以格外優異的成績被全國最好的醫藥大學錄取。在入學前的七月,她重複著和往常一樣的生活,不時外出采藥。

江潺潺一向是和鄰居哥哥江樓望一起上山采藥的,但那天江樓望說身體不適,沒法陪她去,隻能等江潺潺晚上回來一起喝雞湯了。

江潺潺不是會因為彆人改變自己計劃的女孩,便獨自一人上了山。畢竟這座山她從小就來,熟悉極了,沒有一定需要陪同的必要。

但就是在她的人生新篇章即將開始的十八歲,江潺潺因為自己的善心,被騙到了山區,成了供人買賣的商品貨物。

她不甘,她害怕,她怨恨,她反抗。

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根本無人在意,就好像這個世界裡隻有她一個有眼有耳有口有心的人。

在目睹又一個婦女被活活打死後,江潺潺平靜下來了。她把自己關了起來,然後主動改了姓氏,改了脾氣,成為了一個好妻子,成為了一個好母親。

但她始終記得,她是江潺潺。

江潺潺始終認為,在成為任何人之前,她要先成為自己。但此刻,活著成為了最大的事。當生存困境就在眼前時,江潺潺必須犧牲掉自己所有引以為傲的東西。

“今年是我來這兒的第十二年了。”江潺潺笑了笑,“你是我認識的第三十五位女孩兒。”

方漱玉已經不再哭了,她眼睛很紅,怯怯懦懦,“可是姐姐,我不想呆在這兒,我媽媽隻有我了,我也隻有媽媽了,我一個人……不行的……”

說話間,她緊緊抿住唇,放輕聲音,“您、您就不想出去嗎?”

江潺潺一愣,隨即低下頭,“怎麼會不想啊。可是哪有這麼輕鬆的事兒……”她似是笑了,“我們自己是走不出去的,平常就算有人來查,他們也會把我們特彆地鎖起來……”

“他們這是犯罪!”方漱玉聲音極輕,又極咬牙切齒,“他們、他們一定會被千刀萬剮……”

江潺潺用力握住她的手,“對,這是一定的,所以,再等等好嗎?等到……光來的那一天。”

薛家村的人都說老孫家祖上積了福,買都能買到一個好媳婦。

識字禮貌,勤快聰明,還會給人治病,能把一群不安生的婦女講安生……孫家可真是好福氣呀。

除了江潺潺第一次生孩子肚子不爭氣生了女孩這一個,整個薛家村的人都挑不出她半個錯出來。

不過生了女孩也沒事,扔河裡溺死就好了。

薛家村的女孩都是這麼處理的,除了村長的孫女,因為那是老大家的唯一孩子,打小當男孩養的。

“照影姐,盼盼還是不會說話嗎?”方漱玉已經十六歲了,和薛家村的女人都混了個臉熟,尤其和江潺潺、林照影關係好。

她身旁的女人模樣十分驚豔,哪怕此時皮膚粗糙,頭發失去光澤,但在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是漂亮。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嗓音格外地沙啞,說話間,喉嚨裡似有沙礫滾動。

“會的……就是不愛說。”林照影低垂著眉眼,不緊不慢地納著手裡的鞋墊,“盼盼很聰明,一學就會。”說到這兒,她露出一個笑,摸了摸身旁短發小孩的腦袋,“要是在城裡,我盼盼能進文工團。”

林照影從前就是文工團的。

她家裡有錢,自己又長得高挑漂亮,小小年紀就被選進了當地的文工團,專門跳舞的。

林照影一邊輕聲說從前,一邊無意識地撫上無知覺的右腿,“那時候跳舞的、唱歌的、民樂的,都搶著要我,因為我什麼都是第一名。第一名嘛,脾氣就傲,跟身邊人也處不好,麵上都誇我,背地裡都說我沒善心,壞心眼兒。

我就想,那我偏偏要給你們看我多好。二十歲的時候,去外頭文藝彙演,我看有一個老太太倒在路邊,就去扶她,聽她的話,帶她回家……然後,她就把我帶到了這裡。”

林照影的聲音頗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是我活該,這輩子就不該當好人。連花兒都養不活,還想著幫彆人。”

方漱玉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但又覺得她說得不對。江潺潺什麼都沒說,隻是安靜地給她捏著雙腿。

“以後要好好保養自己,這腿彆再凍著了,也不能迎風哭,對身體不好……”

方漱玉在自己十七歲那年生了孩子。

是個男孩,張家的丈夫們都說長得很像她。

方漱玉覺得很好笑,哪裡像了?是那劣質的基因還是那可笑的性彆?

方漱玉看著溫柔乖巧,像是江潺潺,可她覺得自己和林照影更有共同話題。

她們兩從來不愛自己在這裡生下的孩子,無論男女。可能被溺死的女孩會讓她們同情,卻不會獲得她們的母愛。

在方漱玉看來,一切與薛家村有關的,都是她的仇人,都是她要用漫長一生去痛恨、甚至去報複的對象。

愛從來是誕生於愛的,她沒有江潺潺那樣善良、那麼無私、那麼強大。

她隻是一個平凡的、有血有肉的女人。

她擁有憤怒與呐喊的權利。

人們常說“以德報怨”,卻不知道這隻是斷章取義。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春去秋來,夏走冬至。

方漱玉又一次寫滿了一個日記本,她常常坐在空蕩蕩的院子裡眺望遠方,又像是眺望她原本的未來。

她無意識地想著,張家兄弟好像愛上她了。

從第一年的嚴看死守,到第二年的溫和以待,再到第三年的小心翼翼。

剛開始,方漱玉覺得很可笑,他們這是在乾什麼?被關起來的鳥兒都不會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他們這幅故作深情的樣子在做給誰看?惡不惡心。

但慢慢地,她也平靜了。

為了討方漱玉高興,張家兄弟每次進城都會帶紙筆過來,有機會了,還會給她買一本書看。方漱玉覺得很可悲,因為她居然會對這兩個人生出感激之情。

明明他們也是加害者。那些所謂的“好”,也隻是他們想要侵犯的前戲罷了。

可她呢?自己卻因為一時的小恩小惠,試圖改變自己原先的想法。

這是錯誤的,這是對自己、也是對每一個受害者的背叛。

方漱玉每天都在這麼告誡自己,她絕不能養成奴性。她本可以更好,她本來可以不必靠這兩個男人活……

每當方漱玉昏昏欲睡時,總會有一個又一個的生命流逝讓她清醒。無論是嗷嗷待哺的女童,還是拚死反抗的女人。

方漱玉絕不能讓自己在這座盲山裡沉淪。

她遲早會走出去。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可能曾會多麼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裡舞蹈,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