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蘇以冬所說的,她下午有個合同需要親自去解決,大概是午飯時間過後,蘇以冬什麼都沒吃,跟著午飯的人流出了公司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錦安然沒什麼胃口,就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盯著畫板。
自己雖然講起來繪聲繪色,但是真的要畫出像模像樣的作品給蘇以冬,她還是沒什麼十足的把握。
“霧靄”這個主題倒是不錯,不得不說主辦方很會挑選題目。青春期的迷惘就像是一層霧靄,有的人身處其中不知所雲,沉溺於自己的一隅。愛慕,嫉恨,歆羨都在那一隅中爆發。
無法脫身的霧靄,無法釋放的情緒。
錦安然閉上眼,腦子裡閃回著一些零散的回憶,那些碎片裡藏滿了蘇以冬。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首先想到蘇以冬,可能是那一晚對她的刺激來說太大了,記憶總是優先讓她想起害怕的東西。
蘇以冬身上的味道,性感卻粗暴的煙酒味道,混合著甜蜜的體香,直衝她的麵門。她的身子被蘇以冬的手緊緊按住,索幸脫身並無大礙,但是那掌控力十足的壓迫感,回想起來還是讓她有些哆嗦。
“手……手……”
靈感在思維的海裡漸漸暈染開,一切都有了雛形。
兩隻手臂向上伸展,手掌也纏繞在一起,但是中間空了一絲若即若離的空隙。
陌生的親切感,像是天邊的雲,無聲無息,抓不住,握不緊,愛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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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安然的青春期滿是創傷,沒有什麼值得讓她回憶的東西,如果有,可能是某個人,某個再也見不到的人。
幼年時,鄰裡間的孩子們都有報興趣班,在那個年代仿佛成了一股風潮,同一個小區的家庭主婦閒聊時也會聊到自己的孩子報了什麼,錦安然的母親唐素馨聽到對門家的女孩報了美術班已經學了好幾年了,就問錦安然想不想學。
“安然,想不想跟姐姐一起學畫畫?”
某次在放學回家的途中,兩家人剛好遇到,對方主動邀請錦安然來學習繪畫。
錦安然隻記得,那個姐姐看著自己,笑得很甜很甜。
“想。”錦安然也回應她一個甜甜的笑。
錦安然仿佛對於繪畫很有天賦,得心應手,學習速度十分快,培訓班的老師每次課後都要對她連連誇讚。她也癡迷於此,每天上完課後便練起素描。僅僅隻是一年多的時間,已經畫的像模像樣,頗有風采了。
隻是不測風雲飄到了她的頭頂。
因為被檢舉偷稅漏稅,財務報表紕漏嚴重,錦安然父親錦天雄的公司被監察機構查封。
公司是這個男人半輩子的全部心血,他不肯卑躬屈膝的去做彆的工作,便整日飲酒消愁。唐素馨外出工作,回家還要當出氣筒。打罵都不可避免。
不知是第幾次,錦天雄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地跌撞進她的房間,發現了她書桌上的那些素描,發神經似的將她的心血全部撕碎,隨後借著酒勁將她數落一通後,把她關到了門外。
其實自從錦天雄的公司出了問題,她就停下了所有繪畫課程,剩下的基本上全是自己的興趣在苦苦支撐著,這些沒有藏起來的畫紙,就是平時興趣的積累。
她站在一閃一閃的樓道燈下,手裡緊緊的攥著從錦天雄手裡搶回來的一幅素描。
老舊的樓道燈最終還是支撐不下去了,掙紮著閃爍了最後幾下後便將生命托付給了黑暗。
整個樓道瞬間變得寂暗無比,錦安然的身體開始哆嗦起來。
害怕,她很怕黑。
失重感,無力感和莫名的恐懼一瞬間湧入了她的胸腔。十二歲的她獨自被淹沒在黑暗裡。
同一棟的所有鄰居基本上都知道了她家裡的情況,沒人願意理會一個家庭出問題的孩子。
她的思維在夜裡越陷越深,寂靜的黑暗中也有廖廖閒言碎語不斷的籠罩著她。
恐懼到了儘頭便是憤怒,她突然想把手上那唯一一張素描也撕掉。
就在她再次緊緊捏著已經褶皺不堪的紙張時,黑暗中一隻手抓住了她。
“彆這樣,安然。”
錦安然轉過頭,看見了她。
邀請她學習繪畫,課上會坐在她的旁邊,給予她指點與關懷的那個姐姐。
左手拿著小手電,右手握著錦安然因為絕望衝動而想把紙撕爛的手,顫抖著的手。
她帶來了光。
“姐姐……”
“會好起來的。”
姐姐輕輕地摟住她,撫摸著她的脖頸,讓她冷靜下來。因為害怕而顫抖地身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錦安然緊緊地貼著這依靠,不願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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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思考了一番後,並沒有將兩隻手握在一起而是都匍匐向上,一高一低,手頸處形似曖昧的貼合。
然後輕輕的用渲染工具刷上一層淡淡的藍色,開始不斷地試色。
“轟隆”一聲悶雷,把全神貫注的她嚇了一跳。她朝窗外看去,天空不知何時已經烏雲密布,烏壓壓一片懸在頭頂,看這架勢,難逃一場大暴雨。
雨倒也不遲到,下班時間一到便傾瀉而下,辦公室上下被這意外的雨搞得亂作一團,全都在找傘、披雨衣。
錦安然並不著急,她一刻鐘前發現自己沒有帶傘,想著等這暴雨停了再走也不遲。
暴雨應該不會持續很久的。
“安然,沒帶傘嗎。”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是陳傲雪。
“沒事的陳姐,我等這雨停了就走,這樣的暴雨應該不會持續很久的。”
陳傲雪撇撇嘴:“不一定哦,天氣預報說這暴雨過後要一直降雨,降到很晚,要不我送你回去?”
“謝謝陳姐,我一會自己想辦法吧。”
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錦安然一直在很刻意地保持著和陳傲雪的距離,並不是陳傲雪有多麼可怕,隻是她的第六感在作祟。從第一次接近她開始,到現在,她都覺得陳傲雪有一種很奇怪的目的性。
這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A組組長,想從她這邊得到些什麼,又或者,拿她當工具,來獲取一些什麼。
陳傲雪歎了口氣,裝模作樣的惋惜道:“安然,你今早路過白總辦公室的時候,聽到了蘇總監和白總好像吵得很厲害,發生了什麼嗎?”
“《Sensibility》的子產品《Haze》在競標收稿首期封麵的設計,白總出差的時候剛好了解到了,便把這個項目交給了蘇總監。”
陳傲雪很想保持冷靜,但是聽到了《Sensibility》的名字,眼睛還是不自覺地瞪大。
“你沒事吧,陳姐。”
陳傲雪握著傘的手有些顫抖,聽到了錦安然的聲音立馬把動作壓了下去。
“這麼重要的項目,白總為什麼不開會呢?”
陳傲雪還想問寫出什麼,但是錦安然倒是突然變得呆頭呆腦的模樣:“不清楚,我也隻是被叫到辦公室聽她倆吵架。”
裝傻裝的不合時宜。
“好吧,安然,下班注意安全。”陳傲雪不再多問,怕暴露自己的意圖,轉身向電梯走去。
閃電的弧光從烏雲中穿梭而過,伴隨著一聲猛烈的霹靂聲,在陰沉的空中拉出一道極長極細的光。錦安然連忙把自己的桌麵收拾乾淨,手機覆在桌麵上,她拿起來時屏幕一亮,遲到的天氣預警列在屏幕上,沒有存留多久屏幕便被她的麵容解鎖打開了,還是微信頁麵,蘇以冬的頭像列在第一個,什麼消息也沒有。
此時的心中和辦公室的環境一樣,空蕩蕩的。
縱然梅雨季,日照時間也是長的離譜,她在公司玻璃大門內看著外麵的綠植被暴雨澆打得抬不起頭。心裡莫名堵得慌。
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停在了保安亭前,司機打開車窗向裡麵看去,跟錦安然對上了眼。錦安然指了指天,示意雨再小一點就出去。司機擺擺手,扭頭就要走,錦安然繃不住了,咬了咬唇,直接就往外衝。
鑽進後座的時候,該濕的地方都濕了。隻是程度不大,算不上是落湯雞。
“小姑娘不要緊的哇,回去趕緊洗個熱水澡就行了。”司機操著一口錫州特色方言,開始自顧自地說著。
“世貿福邸,師傅麻煩快點。”
“好嘞阿妹,安全帶係好。”
到達目的地後,車隻能停在小區的門口,進了門口還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自己的宿舍,錦安然在車裡有些猶豫。
“到了阿妹,怎麼不下車?”
“師傅,”錦安然有些不好意思,“你有沒有傘,我可以花錢買。”
“哎呦小姑娘,幾步路的事情,淋一會雨沒關係的,趕緊下車吧。”
錦安然也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妥,便在司機一聲聲的催促中下了車。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雨水又淅淅瀝瀝地砸在她的領口,她縮了縮脖子,一頭朝小區裡衝了進去。
平時這個點,蘇以冬一般都已經躺在家裡了,隻需要她輕輕地敲敲門,蘇以冬就會幫她把門打開,因為蘇以冬跟她約法三章暫時不允許她錄入指紋,所以這樣奇怪的共生關係持續了蠻久的。
倒也無妨,不妨礙她的正常工作。她倒也沒有多在意這個奇怪要求的原因,可能多半是因為出於對蘇以冬的信任。
但是這一次好像出了點意外。
當她渾身滴著水站在樓道口按著門鈴的時候,沒有人回應她。
她懷疑蘇以冬可能是在洗澡還是有什麼彆的事情,肯定應該是在家裡的,就這樣濕漉漉的在樓道口站著。
十分鐘後,她不再按門鈴,開始敲門。
沒有人回應她。
發給蘇以冬的消息也沒有回複,撥打的電話全是關機。
被雨水打濕的身體粘稠的不行,跟汗液交融在一起,她有些燥熱,敲門的力度越來越重,越來越急。
仍然是沒有任何回應。
她呆住了,還是站在門口,19樓好似要頂到了天,悶雷的聲音炸入耳朵,她的胸腔有些若隱若現的難受感。
像是呼吸的氣流往骨縫裡鑽,生疼。
蘇以冬……還沒有回來嗎?
她承認自己有點感性,空蕩蕩的樓道,無法進入的家門,莫名巧合的要素挑起了她藏著不願回憶的那根神經。
“你在哪裡……”
潛藏在希望中的最後一絲安全感在最後一次輕柔地敲擊中煙消雲散,淚水裹挾著滯留在臉上的雨水滑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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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大雨。
最終法院傳票還是寄到了錦安然的家中,他們一家人將要麵對的是三天後的無家可歸。
其實沒有什麼感覺,或者說已經傷心到麻木了。錦安然不知道自己能夠為這個家做什麼,隻能忍受著父親的怒火。
錦天雄撕毀了她所有的紙張,無論那些紙張上麵有沒有畫過東西。他好似已經瘋狂,不斷的扔砸著家中的一切。
小錦安然躲到了門外,身體向內縮著,父親那凶狠的眼神突然盯了她一眼,她立馬就將門關上,躲避。
將自己關在門外,躲避一切。
“安然,你沒事吧,又被你父親打了?”
自從第一次被反鎖在門外的兩周前,那位姐姐就一直會來跟她聊聊天,聽她傾訴,鼓勵她要堅強。
她下意識地撲進了姐姐的懷裡,可能是第五次,也可能是第六次,她不清楚,隻知道自己已經漸漸形成一種依賴感,隻有在懷裡才能有一絲安心。
沒有哭,她很堅強,她知道哭解決不了問題。
“沒有……沒有,姐姐,這次……是我自己逃出來的。”
“安然,會好起來的。”姐姐溫柔地像往常一樣撫摸著她的後脖頸,儘力讓她冷靜。
“姐姐,我好像……馬上要沒有家了。”
姐姐將她摟緊了一點:“安然,你天賦異稟,聰明伶俐,你一定會是個幸運的人。”
陳詞濫調也句句在理。
隻是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樓道的燈兩周都沒有人來維修,仍舊是漆黑一片。閃電劈落,一瞬的光充斥著樓道,有些驚悚。
隻是跟在閃電後麵的雷聲中,好似有奇怪的聲音,像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尖銳的玻璃碎裂伴隨著尖叫,從門的內側傳出。錦安然猛抬頭,大眼撲閃撲閃著,淚水還有些湧動在眼中,隻是意識到了什麼,轉過身將自家的大門打開。
走進門之後看到的一幕,成為了她十幾年難以忘卻的夢魘。
客廳中,錦天雄手上握著碎裂開的啤酒玻璃瓶,瓶身沾著鮮血,他的身體不斷的顫抖,而唐素馨則已經倒在地上,額頭不斷滲血。
大約五秒後,錦天雄看到了錦安然,眼神中已經沒有了凶狠,隻剩絕望,深不見底的絕望。
他朝著錦安然跪了下來,他將這份絕望通過眼神全部傳遞給了錦安然。
幾乎就是一瞬間,這個眼神將錦安然脆弱懵懂的心靈侵蝕。
錦安然沒有哭泣,沒有尖叫,她沒有看見後麵的一切,她的眼睛被一雙手蒙住了。
“彆看!安然。”
是姐姐的聲音,包含著基於恐慌所產生的顫抖。
聽到尖叫,鄰裡之間也意識到了問題,幾個靠的比較近的大人匆匆趕到錦安然居住的樓層,後麵就是報警的報警,叫救護車的叫救護車。
雨越來越大,小區的門口停了警車和救護車,惹得喜歡看熱鬨的人聚在一堆,姐姐將錦安然護在身後。驅趕著想從錦安然口中套話的缺德人。
待人群散去,幾位民警要帶走錦安然做筆錄,錦安然死死抓著姐姐的手不放,民警有些無奈,給了姐姐一個眼神,希望能幫一下。
“安然,”姐姐輕聲說,“暴雨不會持續很久的,勇敢麵對吧。”
錦安然呆滯地看著她,死死抓著她的手緩緩鬆開。
根本說不出話,絕望、痛苦、無助的感覺已經將錦安然的身心填滿,她一鬆開手,就好像鬆開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整個人猛地塌軟下來。
民警扶起錦安然的時候,她的腦海中全是錦天雄的眼神。
那是她這一生中,能感受到的最深入骨髓的絕望與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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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以冬從Z公司談完合同問題,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她一直都在會議室中,對於外麵下暴雨的情況完全不知情,當她和甲方握完手,對方說天氣不太好,要送她回去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她連忙打開手機,因為習慣問題,她在重要場合一直都是飛行模式,不會接收任何消息,連接上網絡的一瞬間,屏幕上置頂的消息連跳三條,劇烈的撕扯著她的虹膜。
全都都來自錦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