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隻有這個法子了!
她咬咬牙,努力顛了下身後少年,繼而喘著粗氣道:“而且、我阿娘說過,給彆人作妾,是抬不起頭來的,一輩子都要矮人家一頭。你死了,我難道、還要做你的……我不想……”
不想什麼?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我不想做你的妾。殿下。”
她說:“所以你、你一定不能死……不能現在就死,你還要給我寫……放妾書。”
皇室中人,真的有放妾書這個說法麼?沉沉並不知道。
這說法她亦隻是在伯父家中妻妾不寧、大伯母鬨著要把三姨娘送去彆莊時偶然聽到過。
但她知道,這話說出口,無異於明擺著在自己臉上寫下“我有異心”四個大字——魏棄這麼個睚眥必報的人,能不被氣活過來?雖然……他若是醒來了,定是氣得要殺她的。
可她竟也沒那麼怕了。
活生生的、要殺她的魏棄,說著要殺,卻從沒真的下過死手。
她騙一騙他,哄一哄他,他也就相信了。
可死了的魏棄。
死了的……
沉沉哽咽道:“殿下,從前我不敢說,現在、現在是不得不說了,其實我阿娘說過,等我長大了,是要把我嫁給隔壁陳家的小書生的,”前路淚眼朦朧,她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努力說著,“小書生,很會念書……日後高中狀元,會騎著高頭大馬、來娶我為妻。我想回家去,殿下,我不要困在這深宮裡。”
“殿下,你聽見了麼?”
沉沉道:“你撐住,不要死,起碼得撐到、我爬上去,把紙筆找來……”
後話未儘。
身後,忽的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血點濺了她一臉、順著頸子流入前襟,似還帶著腥氣的溫熱。
沉沉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又哭又笑,喊著:“殿下!”
她的殿下卻隻輕聲道:“胡言……亂語。”
那聲音很輕,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他的咬牙切齒。
要很仔細、很仔細,才能聽見唇齒研磨的聲音,每一個字,他都說得那樣費勁。
滾燙的臉頰輕貼著她的後頸,呼吸拂過,他說:“再癡心,妄想,殺……”
沉沉渾身一僵。
可他似乎累極了,聲音發飄,漸漸靠緊了她,又低聲道:“不殺你……”
不殺你。
於是。
這便是魏棄在自知要死的那一刻,清醒的短暫一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
一夜間,浴桶裡的水換了足有七八次。
沉沉徹夜沒敢合眼,盯著那水從熱到涼,依舊不厭其煩地添藥、換水。
黃色的藥湯被染作黑紅色,一瓢瓢舀出來,清水再灌進去。直到魏棄渾身的傷口不再流血——反而漸漸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一旁撐頰小憩的陸德生被沉沉驚歎的聲音吵醒,走到浴桶邊觀摩片刻,亦忍不住心下稱奇。而後,漸漸眉頭緊鎖:
行醫的直覺告訴他,這異於常人的自愈能力,也許不全然是件好事。
沉沉卻猶然不覺,隻頂著眼下那兩道濃烈的烏青,開心地趴在浴桶邊、探手去摸魏棄的額頭。
那燒了一夜、灼燙的溫度果然退去不少。
到天光乍明時分,他的臉色亦於青白之外,終於有了些許活人的紅潤之色。
陸德生不願被人發現自己在宮中逗留一夜,當即挪過魏棄手腕搭脈。
見脈象已然平穩,又給沉沉開了一張藥方,隨後告辭。
沉沉見狀,忙起身相送。
直把他送到朝華宮後門,又出去給他探了探路。確定左右無人,這才安心送了這位“大恩人”走。
“記得,藥浴過後,仍需散熱,”陸德生最後叮囑她道,“涼水冷敷,兼服湯藥,照著方子取藥。”
“知道了!”
沉沉一個勁地點頭,又連聲道:“醫士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日後待殿下醒了,沉沉定會……”
定會什麼?
陸德生停住腳步,扭頭看向她。
她被這淡然又略帶審度的目光看得緊張,不由自主打了個結巴。
她原本想說,日後定會再上門酬謝,又想起自己眼下的捉襟見肘。
頓了頓,沉沉隻得低聲道:“我我,我,奴婢一定做些好吃的送去太醫院……奴、奴婢於庖廚一道頗有心得……”
銀子是沒有的,但做飯是可以的。
沉沉擠出一張笑臉,試圖掩飾自己囊中羞澀的心虛。
陸德生卻道:“伸手。”
“……?”
她不解其意,卻還是愣愣伸出右手,掌心蜷曲著衝他。
四目相對間,隻覺掌中一重。再回過神來,人已走遠了。
沉沉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上頭赫然便是她拿來當“診金”的兩對耳環,和一支蓮花擁蕊、容光透質的金釵。
耳環是昭妃所賜,那支金釵,卻是從前父親送給她的生辰禮。昨夜她翻箱倒櫃,一狠心,把這從來舍不得戴的金釵也給拿了出來。本已做好了連這念想都舍去的準備,如今卻“失而複得”。
沉沉心中五味雜陳,捧著那耳環金釵,又看一眼陸德生遠去的背影。
她想起來,幾個月前,自己也是在這裡,見識到了小德子笑臉背後的險惡用心。
而如今,同樣的地方,深宮高牆不變,碧瓦朱甍如舊。
她卻似一尾格格不入的遊魚,終於探出水麵,呼出一口心頭久悶的氣——
決定了!
沉沉終於如釋重負,真心地笑起來。
過幾日便做一碟最甜的桂花糕送去太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