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妾 “再癡心,妄想……殺……”……(1 / 2)

九皇子身患怪病,病發時狀若瘋癲,非見血不得收場。

這樁奇事,陸德生在宮中也算呆了些時日,自然早有耳聞。

因此,他隨那小宮女走進朝華宮主殿前,心中已做好了瞧見一個“瘋子”的準備。不想,見到的卻是一片狼藉中,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渾身是血的少年。

他心中一驚,腳步也隨之頓住。

身旁的小宮女卻已衝上前去,跪在榻邊,伸手去探九皇子鼻息——發覺還有氣,她臉上神色稍緩,下意識拿袖角為少年擦了擦臉。

陸德生後腳跟上,挪過魏棄的右手搭脈。

片刻過後,眉頭卻愈發深蹙,露出略微莫名的表情:

他自小熟讀醫書,博聞強識,自認也算是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卻從未見識過這般奇特的脈象。

脈來遲慢,且按之空豁,依常理看,是為虛寒。

可偏偏,寸、關、尺三部皆厚而有力,氣勁充沛——那股氣勁,甚至強硬到在其體內橫衝亂撞。

他摸了半天,反倒把自己給繞了進去,看著小宮女抬起頭來、一臉期冀的表情,實在不忍說出那句“我亦無解”,思忖片刻,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咬牙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金針。

“陸醫士?”小宮女麵露驚恐,“這是?”

“殿下脈象奇詭,我亦無十足把握,但若是放任他體內氣勁相衝、高燒不退,最多再半個時辰,恐五臟衰竭,力儘而亡,”陸德生道,“眼下無萬全之法,我隻得以金針為其溫通經脈,調和氣血,此法……或能暫時壓製得住一時半刻,為殿下求得一線生機。”

語畢,他沉思片刻,又命沉沉拿來紙筆,飛快寫下一張去熱毒的方子。

“針灸過後,需配以藥浴,你速去太醫院取藥,”說著,陸德生上下打量她一眼,又叮囑道,“記得換身衣裳,切勿讓人認出身份。就說……是太醫前日給開的方子,如今才來取。”

眼下宮門已關,太醫院中已無旁的醫士。

倒還有幾個專責配藥的小太監在,以備宮中貴人不時之需。

沉沉聞言,忙點了頭,扭頭去換下身上血跡斑斑的裙。

......

她從前住在伯父家中,便處處受那些仆婦的克扣,一年到頭,添不了件新衣。

入宮到現在,更是攏共就那麼幾件能穿的衣裳。

背魏棄出地宮時、身上穿的那件綠色宮裝,早被隨手丟在洗衣盆中,把一盆清水浸成暗紅;

後來換的那件也沒好到哪去,給魏棄擦了會兒臉,頃刻間染作了紅袖子。

此刻被陸德生嫌棄,她隻能找出皇後賞下那件桃紅宮裝匆忙換上。

待她從太醫院取回藥,臥榻之上的魏棄赤著上身,已然被陸德生活生生給紮成了個刺蝟。

沉沉在旁看著,莫名想笑:心說這瞧著倒像是被針紮得流血不止似的。

誰想嘴角剛一提起來,眼淚卻像被殿中熏人的血氣催落。

她看著眼前這隻滑稽的“刺蝟”,忽然忍不住紅了眼眶。

陸德生回頭瞥了她一眼,道:“去燒水罷。”

她這才回過神來,擦擦眼角,轉身提著藥包去了小廚房準備。

然而。

又是搬浴桶、又是給灶台添柴生火。

明明已忙得腳不沾地,無暇多想。

不知怎的,沉沉腦海中,卻仍是不可控製地浮現出自己方才在地宮背起魏棄時,那狼狽到畢生難忘的場景:

少年虛弱而難捱的呼吸聲仿佛仍噴灑在她頸側,激起一陣不受控製的雞皮疙瘩。

她一手抱著肥肥,拿火折子照亮前路,另一隻手繞過身後、努力托穩魏棄的腰。

可因她個子矮,他始終還有大半截腿拖在地上,磕碰得一路響。聽著聲音,滑稽又心酸。

沉沉卻已經累得笑不出來了。

“殿下,您聽得見奴婢說話麼?”

隻咬緊牙關,也不管魏棄能不能聽見,她低聲說著:“就差、一點點了,奴婢馬上就背您出去,奴婢去找太醫……太醫、一定有法子救您。”

地宮中,分明冰寒刺骨。

她雙眼視線卻逐漸被汗意模糊,腳上那雙布襪、不知何時已與磨破的皮膚凍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仿佛刀割一般的疼。

可她仍是努力地、故作輕鬆地說著:“之前那麼多次……都熬過來了,這一次也一樣。殿下,你不會死的。”

“你還年輕呢,”她說,“你還沒行冠禮、沒有娶妻,生子,建功立業,沒有看到你的孩兒滿月,子孫滿堂,老天爺怎麼舍得讓你死在這裡?”

魏棄的腦袋垂在她頸邊,無有言語。

如果不是還有熹微的呼吸聲傳來,她幾乎以為他已經死了,自己背著的隻是一具屍體——

是了。

也許他確實就要死了。

沉沉想到這,心裡一片荒涼。

儘管她其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難過:魏棄本也不算是個大好人。何況,他若是死了,朝華宮無主,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被調離於此,理應開心才是。

可是……

謝沉沉想:若是他死了,就像那日,圓心湖遊廊內外,那麼多雙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會有哪怕一個人為他而落淚悲傷嗎?會有一個人,還在塵世間惦念他嗎?

惦念那個一身素衣坐在雪中,如玉麵菩薩般無喜無悲的“九殿下”;

那個任木屑紛飛、寒霜欺麵而不察,她抬起頭、隻看得見一截瘦得細尖又白得融入雪的少年。

他做的麵很難吃,嘴巴很毒,愛折騰人,有千千萬萬的缺點;

可他若是不發病、不傷人的時候,也會為生病的自己煮麵,用“刻薄”的話來關心,“折騰”完人,會因為她喃喃說冷、而伸手抱住她入睡——

除了自己這個稀裡糊塗跟了他的“妾”。魏棄身邊,再沒有至親的親人,沒有真摯的朋友。

若是死了,以後逢年過節,誰來給他燒紙?

活著的時候是個“瘋子”,不在人世,也要做個無人掛牽的孤魂野鬼嗎?

“……殿下,”她忽的輕聲說,“我不想你死。”

不想你的一生,就在我眼前,如同初春時融去的雪,洇出一地濕痕後,了無痕跡。

可魏棄依然沉默著。

也許他根本沒有聽到,也永遠不會再回答了。

......

來時黑黢黢的長階,如今更顯得漫無儘頭。

沉沉越走越累,幾乎每邁一步,就被背上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來。

左右無法,她腦中漿糊一片,卻忽然地,竟冒起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