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留下一扇小窗,她坐在這扇窗邊,隔絕了一切刀氣襲擊。殘陽如血潑灑大地,也將淩歲寒的白衣染紅,彭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一旦武器在手,自然不講謙讓,一招“猛虎登山”率先施展,舉刀朝著淩歲寒天靈蓋劈下,刀氣瞬間籠罩淩歲寒全身,如雷轟電掣,聲勢駭人。
他身材高大,體格雄偉,比蠻力,淩歲寒絕對不如他;比內家真氣,他想這女子年紀甚輕,內功不可能練得比自己還渾厚。按常理而言,淩歲寒麵對這來勢洶洶的一招,正確的應對之法應是騰挪閃轉,避開襲擊,趁機繞到敵人身後,攻其不備;哪知她腳步不動,橫刀一格,“當”的一聲,火星四濺,可彭烈隻覺四周寒氣逼來,他刀中蘊含的勁力便有那麼一瞬的凝固,劈不下去。
彭烈練了三十餘年的刀,對天下各種刀法都略有了解,卻不知對方這一記刀招叫什麼名字,不由得大吃一驚,多虧他打鬥經驗豐富,順勢撤招,刀鋒一個斜掃,欲向淩歲寒腰腹掃去。
距離太近,淩歲寒來不及再像適才那般架刀相擋,她竟依然不閃不躲,左臂舒展,刀光恍若一道閃電,這回換她直劈彭烈腦門。
這是不要命的打法,但她的刀速度太快,要麼是她先一步送彭烈見閻王,要麼他們兩人同歸於儘,無論哪種結果,彭烈都拒絕接受。他不敢如此不要命,隻得一退一避,淩歲寒仿佛預料到他的動作一般,刀影如鬼影在他眼前閃過,頃刻間攻向他退避位置,寒意也如影隨形,彭烈忽覺右肩火燒似的疼起來,原來那柄刀已驀地砍中他的肩頭。
僅僅三招。
他成了她的手下敗將。
若非淩歲寒追捕於他,不單是為了懲奸除惡,還醞釀著一個計劃,因此須得將活著的彭烈送往官府,剛才她要取他性命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彭烈陷入震驚之中,更不明白,她在出招之時刀氣明明凜冽如寒冰,他原本還當她的武功走陰柔一路,可為何刀鋒一旦深入自己肌膚,他遂覺傷口好像正在被烈火灼燒。
那地獄酷刑般的痛感,讓他咬牙切齒才強撐著沒叫出來,自然忽視了淩歲寒眉間的一絲隱忍。
謝緣覺身在屋內,透過窗戶觀看戰鬥,更看不清淩歲寒的神色,她隻對她的武功產生好奇,沉吟少頃,微抬語音:“阿鼻刀法?”
彭烈睜大眼睛,傷口猶火辣辣的疼,一顆心如墜冰窟。
——阿鼻刀?
——江湖裡傳說失傳已久的修羅鬼刀?
與九曲掌一樣,阿鼻刀亦是江湖上極有名極高明的武功,甚至後者比前者更厲害許多。而越厲害的功夫,能練成它們的人也就越少,能有幸見過它們的人自然也不會多。謝緣覺年紀輕輕,能有此等眼力見識,連淩歲寒也為之欽佩。
她雖厭惡於她,倒不吝嗇稱讚她的本事:“好眼光!”隨後揚揚眉頭,難掩自傲:“這一刀的傷,你還能治嗎?”
謝緣覺認真思索片刻,道:“可以一試。”
淩歲寒先前莫名其妙中了她的毒,直到此刻還很有些不甘心,總想與她比個高低,聞言想也沒想就道:“好啊!我可以繼續等你,你請吧。”
如微風吹漣漪,謝緣覺目光裡難得流露出一點躍躍欲試之色,若隱若現,轉瞬即逝,她又似有幾分疲倦地倚在小窗邊:“但我現在不想試,今後或許有機會……你不是早就想帶他走了嗎?我便不送閣下了。”
淩歲寒素來爭強好勝,念頭一起,本不肯罷休,正要開口,倏然想起自己抓捕彭烈的真正目的——這比這世間一切事都更加重要。她收刀入鞘,封住彭烈穴道,倒拿長刀,刀柄往彭烈後背一擊,直接把他撞得騰空而起,整個身子摔在馬背之上。
她牽著自己的馬兒,最後回首望一眼謝緣覺的容顏,旋即離開醫館。
未過一盞茶時間,走廊下又出現一名女子身影,卻原來是昏迷已久的唐依蘿恰在此時醒轉,發現自己竟處於一陌生環境,心下惴惴不安,起身查看情況。餘大夫身為醫館主人,即刻為她解釋來龍去脈,她聽罷恍然大悟,抱拳行禮:
“定山弟子唐依蘿,謝過諸位救命之恩。”
“定山?”謝緣覺本背對著她,正收拾自己的藥箱,驟然聽到這兩個字,刹那間回頭,“你是定山派的弟子?”
唐依蘿點點頭,顯然極為自豪於自己的師門。
當今江湖武林隻有一個定山派。謝緣覺心生波動,觀察她一陣,隨而溫聲問道:“我不見你同門,你是一個人下山遊曆嗎?怎麼會受了這麼重的傷?”
這話問得其實正常,唐依蘿不覺有異,那餘大夫卻甚是疑惑。謝緣覺在他家醫館待了已有兩日,平常相處,她雖有禮有節,但總給人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感,他還真是第一次聽見她如此溫和的聲音,好似春冰在陽光之下消融。
“我……我不是一個人……”唐依蘿抬手擦了擦眼角滲出的淚,“我是和我兩位同門師姐師兄一起下山曆練的,途中遇到幾個江湖朋友,聽他們說起大盜彭烈的凶殘,因此打算聯手製敵,為民除害。沒想到……沒想到那惡賊的武功著實了得,我們這麼多人都不是他對手,我師姐和師兄為了保護我……”
唐依蘿的師尊英年早逝,因為這個緣故,定山派的師伯叔與師兄姐們對她甚為憐惜,無論在何種境況之下都要儘力護她周全。一想到此,唐依蘿心痛不已,忍不住淚流滿麵,哽咽到說不出餘下的話。
此情此景,哪怕是與她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也要為之動容。
剛剛還溫言細語和她說話的謝緣覺,見到她如此痛苦悲傷的表情,反而收斂心神,又恢複一派沉靜,並不勸慰,靜靜等到她眼淚哭乾,才繼續問道:“後來呢?”
後來彭烈也受了重傷,無暇查看這些屍體裡是否還有漏網之魚。她僥幸逃過一劫,心中暗暗思索:聽說這一帶唯有長治縣永春堂的餘大夫醫術最為高明,彭烈若想要儘快治好體內之傷,大概會前往此處。於是待她見到淩歲寒,遂將自己的推測告訴給了對方。
謝緣覺聽罷她的敘述,狐疑道:“你是說,她本來想要丟下你?”
唐依蘿默認。
這就令謝緣覺奇了,追凶除惡,是行俠仗義之舉,但既是心懷俠義之士,見到生命垂危之人出現於自己眼前,明明有能力施救,究竟為何猶豫?難道她追捕彭烈的真正原因,隻是為了朝廷的懸賞,才會怨唐依蘿耽誤了她的腳步?
“謝大夫,餘大夫。”唐依蘿突然再度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大恩無以為報。但我師姐師兄和其他幾位江湖朋友的遺體還暴露荒野,我須得先帶他們回去入土為安,並將此事稟告給掌門。”
謝緣覺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唐依蘿道:“啊?”
謝緣覺道:“依你所言,死者共有六人,我和你一起去,還能幫幫你。”
天色已暗,長治縣實行宵禁製度,但管得不如長安城嚴。謝緣覺提起自己的藥箱,起身將行。那餘大夫與她告了彆,忽又想起什麼事,驀地喚住她。
謝緣覺停步回首。
餘大夫道:“剛才那位娘子姓淩。”
謝緣覺眼睫微微一顫。
餘大夫接著笑道:“不過她應該不是你要找的那人?剛才那位淩娘子不知從前遭了什麼劫難,可惜年紀輕輕,右臂已殘廢,但你要找的那位小娘子應該沒有……”
謝緣覺頷首道:“是,她不會是。”
儘管當年淩家慘案發生之時,謝緣覺已不在長安,但事後她曾寫信詢問過父兄,他們都告訴她,自淩澄被蘇英救走,從此再無人知曉她們的蹤跡。倘若有官兵導致符離斷了右臂,怎會不邀功請賞,反而對此事隻字不提?
更加重要的是,符離為人慷慨仗義,天生古道熱腸,平素最愛做扶危濟困的事兒,若遇到有誰需要她的幫助,她絕不會有一丁點的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