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府西花園柳樹下,淩澄正半躺在榻上、倚著雲母枕屏曬太陽,手裡把玩著一柄匕首,刀長八寸,刀鞘鑲著紅寶石,刀身白亮如雪,忽照見身後似有幾個人影,她當即回首,喜上眉頭:“舍迦!你什麼時候來的?”
話未說完,她已起身奔到謝妙身邊,拉著謝妙的雙手,帶她立刻坐到塌上。
“本想給你一個驚喜。”是以謝妙特意囑咐侍女們莫要出聲,未料到淩澄仍即刻發現自己,她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你來找我已經是驚喜。”淩澄重又拿起剛剛她放在塌上的匕首,笑著解釋道,“喏,因為它。”
“這刀真漂亮。”謝妙喜歡這世上這一切美的事物。
“漂亮有什麼用?蘇姨說它不夠鋒利,隻是花架子,華而不實,與人相鬥是萬萬用不上它的。”淩澄喜怒隨心,適才看見謝妙還滿臉笑容,此時聲音便悶悶地道,“前些日子阿父在信裡說他新得了一把匕首,吹毛利刃,削鐵如泥,待他什麼時候回京便給我帶回來,我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他竟然不肯給我了。”
“伯父是因為你傷人生氣?待會兒我和伯父解釋,你傷的那個人一定是壞家夥。”
“還是舍迦你了解我,那人——”淩澄正要說起那人的惡行,語音一頓,忽覺不對,“你怎麼曉得這事?我讓大家都不要告訴你的。”
謝妙笑道:“和興坊那麼多人呢,這事總會傳到我耳朵裡的。”
淩澄恍然道:“你用不著擔心。你也知道的,阿父從不打我,罵我幾句我才不怕。其實阿父已經知曉我教訓的是壞人,可剛剛他卻說什麼兵者凶器,我的性情太乖張,在我明白道理以前,不能再碰凶器,連我的弓都給收走了,依我看他以後也不會再把那把匕首送我。我就不明白了,我懲治惡徒,有什麼不對?”
謝妙讚同地點點頭,儘管她性情溫柔,又因自幼的頑疾最知道傷病折磨的痛苦,不僅不喜殺戮事,連看任何人受一點小傷都會皺眉頭,卻也明是非,懂得揚善的前提是懲惡,淩伯父批評符離的話太沒道理。
但淩稟忠畢竟是她長輩,她不能直言其非,遂笑道:“世上能削鐵如泥的匕首大概不止一柄,明日我求阿父或大哥再尋一柄送你。”
淩澄聞言,眉眼一彎,終於又露出笑容:“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當下從懷裡摸出一本書,書皮印著五個大字《蜀中九山記》。
這已不是淩澄送給謝妙的第一本書。
從四年前,兩家長輩安排先生為她們開蒙起,淩澄見謝妙最愛看山水遊記一類的書籍,便常常為她收集。往常謝妙收到這類書,眼底眉梢都是悅意,淩澄見了心中更歡喜,豈料今日她雖亦向淩澄道了謝,並微微笑了一笑,淩澄卻察覺出她的勉強,當下問道:
“這書你不喜歡嗎?你怎麼不開心啊?”
謝妙本想說我沒有不喜歡,又想符離是遇到疑惑的事便要刨根問底的性子,敷衍她行不通,遂將自己與謝銘的談話講了出來:“三哥說那不是真正的春蕪山……我現在有些不知道,從前我看過的那些書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這問題,淩澄同樣無法回答。
本朝民風開放,女子亦可隨意外出。淩澄生性愛玩,自懂事起這數年間幾乎跑遍了長安城,但長安城外是何模樣,她也從未見過,默然一會兒,突然執住謝妙的手:“那就以後去看!等我們都長大後,你的病總會痊愈的,到時我陪你一起去看!”
謝妙聽罷此言又微微揚了揚唇角,立刻低下頭,隻怕再次被她發現自己此時的情緒波動,道:“可是你以後要當大將軍,征戰沙場,怎麼有空陪我去呢?”
身為將門之後,淩澄自幼耳濡目染兵家事,夢想著成為像父親那樣戰功赫赫的乾城之將。她也常常說起自己的願望,然則女子為官為將,實屬罕見,長輩們雖笑著說好,其實內心隻當她是小孩子胡鬨,哄她開心,唯有謝妙真正支持她的心願。
謝妙自然也明白這條路極難,因此她認真考慮過,待她們再長大一些,在自己及笄前,她會求阿翁在京召開一場比試,包括淩澄在內的眾多將門子弟參與,考校他們兵法。
隻要符離表現出色,阿翁是明君賢主,或許會給她一個機會。
淩澄這時也暢想著未來事,沉吟道:“那我就先陪你看完大好河山,我再上沙場!”
謝妙茫然道:“這……這樣也可以嗎?可我見伯父平日裡很忙碌的。”
淩澄道:“那我管不著。反正你的事重於這世間一切事,我得先陪你。”
這句話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但謝妙曉得她的話絕對毫不摻假,並不感到喜悅,內心深處反而生出幾縷愁思。
淩澄猜測她在憂慮自己的病情,趕緊告訴她一個喜訊:“還有件事要讓你知道,剛才我阿父還跟你阿父說起,他又打聽到一位神醫,說不定這次就能徹底治好你的病。”
謝妙道:“我阿父?”
淩澄頷首道:“在你來之前,叔父已來我家了。”
方才若非睿王與淩稟忠有事商談,淩澄必定還在聆聽父親大人的教誨,哪能悠然自得地躺在西花園裡曬太陽。
“不過阿父剛提了個話頭,還沒說清楚是哪位神醫,叔父卻說此事待會兒再談,他有一件更要緊的事須先和我阿父商量。”
淩澄不便在謝妙麵前說她父親的不是,其實早已忍不住腹誹,這世上究竟還有什麼樣的事能比自己的女兒更要緊呢?
“舍迦,要不我們這會兒去聽聽叔父和阿父到底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