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怎麼知道?”
九如道:“你是在大悲大痛之下,才驟然生出心疾。不過,縱使沒有前日的事兒發生,你的心本來就很嚴重的毛病。”
謝妙茫然道:“什麼毛病?”
九如道:“你的心太過柔軟。”
謝妙一愣,還不能理解此言何意。
九如緊接著話鋒一轉:“山嵐大概活不過明日天亮,你想看她,那便儘快去吧。”
謝妙聞言渾身一震,不再多言,頓時轉過身,片刻奔至門口,推開房門,前往隔壁房屋。
日漸西落,暮雲四合,山色越發蒼茫暗淡。銅燈在窗邊燃起朱紅的火光,山嵐獨坐窗下,一邊忍不住地咳嗽,一邊提筆在箋紙上寫著什麼,忽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起,轉首抬眸望去,蒼白的嘴唇微微揚了揚,浮現出一個笑容:“你終於醒了……”
謝妙一步步走到山嵐麵前,眼含淚光,動了動唇,抽噎著說不出話來。
“你這孩子怎麼如此愛哭呢?”山嵐欲要伸手擦擦她的眼淚,可才寫完信的右手又酸又軟,實在沒力氣再動,隻能繼續笑笑,“明明這麼漂亮,再哭可就哭醜了。”
其實進門前,謝妙本想露出笑臉,說幾句令山嵐歡喜的話,免得山嵐更加傷心難過,豈料當她親眼看見對方慘白的臉色,猜想到對方此刻承受的痛苦,她便完全克製不住自己的淚水:“對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
“你這是什麼話呢?在見你之前,我已然中毒,如果沒有你,我恐怕在昨夜便已經死了,是你讓我多活了一日。所以我得謝謝你,讓我有機會寫信給我的同門們,我……我有許多話想與他們說……”
山嵐畢竟是名門正派出身,自幼聽師長們講那“舍生取義,死得其所”的道理,如今既為道義而死,她自然不會後悔,隻是……遺憾還是有一些的……
但她不能在謝妙的麵前表現出來。
半個多時辰前,九如法師對她所說的一番話宛如一片陰雲,始終在她腦海裡盤桓不去。她終於知曉,眼前這孩童姓謝名妙,本是皇室縣主,隻因自幼患有多種疾病,尋常大夫無法醫治,才被送來長生穀請九如法師妙手回春。九如的醫術確實是這世間第一流,花費許多心血,思索出診治之法,不出意外,大概兩年時間的慢慢調理,便可以徹底根治謝妙的病症。
偏偏天有不測風雲,昨夜秦艽所施之毒就是一場意外。
對於普通人而言,那毒並不致命,隻要服下秦艽所製的解藥,須臾過後身體即可恢複。唯獨謝妙不同,她的身體比常人弱上太多,那般猛烈的毒性在她體內五臟六腑衝撞,隻會在頃刻間摧毀她的生機。
現在,縱然是九如,甚至縱然是九如與秦艽聯手,都再治不了謝妙的病。
最多延長她幾年壽命而已。
這孩子如今恐怕還不知道這事……山嵐看著她哭得通紅的眼睛,又想起她昨夜所說的那些話,心中一動,沉吟有頃,遽然道:“我聽說你小名喚作舍迦?瞧瞧你現在的紅眼睛,倒還真像兔子。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吧?我俗家姓名薑懷君,自拜入定山派,道號山嵐。我死以後,你會記得這個名字,記得我麼?”
“我不要你死!”謝妙拒絕回答她這個問題,一個勁地搖頭,嘴唇顫抖著喃喃道,“我會想彆的法子救你,讓我想彆的法子救你……”
山嵐笑道:“即使我今日不死,再過幾十年,難道還能不死嗎?你我皆是凡人,非神非仙,不可能長生不老,總會有死亡來臨的那一日,隻不過早與晚的區彆。好,那就假設我在幾十年後離世,而你那時還活著,你還會記得我嗎?”
這是謝妙人生之中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直白地與她說起死亡的話題。
不錯,這世上之人終究都會有一死……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會對它感到恐懼,她依然祈求著這一天能夠儘量晚些來到她身邊。
能夠儘量晚些來到她所在乎的人們的身邊。
“會。”謝妙怔了一會兒,呆呆地點頭,“我當然會記得你。”
山嵐笑道:“那不就成了。不僅你記得我,我的師父與師姐妹兄弟們也一定都還記得我,那麼我便不算真正在這個世間消逝。”
或許是因為毒傷沉重的關係,山嵐聲音微微有些沙啞,極是虛弱,但這一句話卻仿佛梵鐘在靜夜裡驟然響起,餘聲回蕩在謝妙心中。她臉上神色先是有些茫然,繼而漸漸鄭重,又撲進山嵐懷裡,淚水滴落在山嵐的青袍之上,語氣則斬釘截鐵:“你放心,我會永永遠遠地記得你。”
可還有一句疑問,謝妙終究是沒有問出口。
當有一天,自己也離開這個人世了呢?你所有的熟識之人都離開了這個人世呢?
又有誰還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