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題不適合深談,司南知也隻略提了提,他有恃無恐,但孫士誠並非如此。
傅家滿門抄斬,連帶著數十個寒門仕宦人家遭了殃,但今上並不滿足,隻等著下一個觸他眉頭的世家大族撞上去,再殺個血流成河。
說到底,今上不過是想拿世家大族開刀,傅家觸怒之事不過是個借口。司南知在心裡嗤笑了一聲,麵上卻是不顯,淡淡地道:“若是有文采想法皆不錯的策問,便打個標記,之後叫嚴萬宗拿去,賣嚴侍郎些許人情,日後你無論是在深州,還是輪轉回京去,都好做事。”
這是對孫士誠有好處的事情,便是他真的不打算再回京去做官,也需得為齊映州做些打算,這等小事,舉手之勞,沒有不做的道理。
他們這邊一邊聊著一邊批閱,筆下一個接一個的“下下”,偶爾評一個“下中”,期間又有差役送吃食進來,稍作休息。到天色將儘的時候,便將那厚厚一遝的試卷批完了。
司南知與他前後腳將卷子閱完,一邊往卷子上蓋章,一邊問道:“如何?”
孫士誠搖了搖頭,道:“題太難太偏,攏共隻有兩個中等,三個中下。”
司南知略一點頭,將章改完,又伸手去將孫士誠所說的兩個中等三個中下共五份卷子拿過來,仔細瞧了瞧。
“這一份引經據典皆是用錯了,怎麼評得上中等,最多給他一個下上。”
未等孫士誠回應,司南知已經提起朱筆,將上頭那個“中等”劃去了,又在旁邊提上了一個“下上”。
孫士誠不敢違背他的意思,便隻能苦笑。
五份卷子被司南知挑挑揀揀,竟然隻剩下了一個中下,其餘全都打回了下等。
時候不早,孫士誠身子骨還算硬朗,但到底年紀大了,多少有些不舒服,便對著一旁的司南知道:“先生,時候不早了,您不若回去歇一歇,明日再來閱卷。”
司南知放下了筆,他是病退的,雖也有上書房的天家貴胄實在忍受不了他這個老學究的緣故,但主要還是身子骨不行了,也就不強撐著,點了點頭,將剩下的章一一蓋了,與孫士誠一同走出了房間。
兩人走出來,發覺外頭的先生並學生們似乎正在討論這什麼東西,甚至有兩個先生爭執得麵紅耳赤,連司南知和孫士誠出來了都未曾注意到。
孫士誠輕咳了一聲,道:“何事這般吵鬨?”
這聲音不大,但頗有重量,庫房裡立即安靜了下來。
其中一位爭執的先生道:“則明先生,這邊有一份策問,寫的不甚規整,辭藻不甚華麗,但引經據典,言之有物,某覺得當評上上。”
另一位先生則道:“雖然言之有物,但文采不足,某覺得,上中足矣了。請則明先生為此策論斷。”
孫士誠眉頭一皺,道:“將那策問取過來,請明非先生一觀。”他說著,又看向司南知。
司南知略微點了點頭。
他對待學問過分嚴厲,但並不意味著其餘的先生便有多放鬆,出幾個上等文采的策問是常事,隻是上上,卻是難見,他得看一看才行。
一個閱卷的學生將那策論拿了過來,擺在司南知眼前。
題還是興隆書院的題,問的是水利。
答卷開篇便道:“皆不怪矣,亦皆怪矣。”
司南知擰著眉,一句一句地看了下去。
這份答卷的答者對從前水渠的修建地點與年代並不明確,因而揚長避短,並未深入,隻略微點了點,借而引出自己的論點,以先賢的典故為旁證,加以曆史上的事件為佐證。邏輯通順,文章流暢,雖然辭藻並不華美,也不甚規整,但言之有物,且引經據典皆是恰到好處。他看完最後一句,竟然有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司南知又看了一遍,略微搖了搖頭,道:“上上與上中,皆不可。”
前頭那兩位爭執的先生具是一怔:難不成要落到上下甚至中上去?
意識到這個可能,兩人皆是有些後悔:與他爭執不休做什麼,上上(上中)便上上(上中)了,也好過落到上下甚至中上去。
司南知頓了頓,又道:“這篇策問打個標記,送去給嚴萬宗。”
他提筆,在策問最上頭,寫了幾個字,然後道:“送去罷。”
一旁的孫士誠過來,瞧了瞧那幾個字,心裡忍不住一驚。
——此文當呈禦麵。
孫士誠往下又瞧了幾眼,忽的覺得這字過於眼熟了些,似乎近期就見過。
一興隆書院的學生已走過來準備將這策問接走送去給嚴同淵,孫士誠看來看去想不起這字是誰的,又一想左右要送去給嚴同淵,到時候他必然要拆糊名,他拆了再送去也是一樣,便要去拆了糊名看名字。
但沒等拆開,孫士誠很快又意識到了不妥當之處,對著司南知,他道:“先生,這份策問,不若讓嚴山長來此處抄錄罷,畢竟閱卷尚未結束。”
司南知略微頷首,道:“是我疏忽了,那便去請嚴萬宗過來。”
興隆書院的山長嚴同淵很快便被請了過來。
司南知未曾多言語,隻叫人抄了這份策問給他,又點了點自己題的那六個字,嚴同淵已是清楚了。
他對著司南知略微拱手表示感謝,便匆匆帶著這份策問離去了。
這份策問是誰寫的並不重要,終歸隻是一位尚未入仕的學生,稍作安撫和補償即可,嚴家若是能熬過此關,等他入了仕再扶持不遲,但若是嚴家熬不過去,那就萬事皆休了。
待嚴同淵走了,司南知將那六個字又糊了,道:“評為上上罷。”
那二位先生也不爭執了,異口同聲道:“謹憑先生斷。”
這一小插曲並未引得過多人關注,司南知提的六個字沒有第四個人看見,這些普通的先生與學生也無從得知嚴家如今麵臨的境地,對於他們而言,這份策問不過是一篇寫得十分出彩的策問,卻想不到可能會成為嚴家的救命稻草。
閱卷一連持續了數日,因臨近九月,時間緊促,來閱卷的先生和學生都是晝夜交替地批,實在熬不住了便請假回去休息,換人再來。以此換了幾批,一直到八月二十五日、深州官學並三所私立書院的院試卷子,皆批完了。
按孫士誠的規定,院試卷子中,所有得“上等”的卷子皆需提出來,重新批閱,以防有人營私舞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