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說不下去了。石夢泉心裡又驚又怒:不錯,長久的征戰,他們的確征調了不少糧草,然而這可惡的康申亭,偏偏要把這事提出來,顧長風本就厭惡“武夫”,又跟玉旒雲不和,這樣一來,誤會就更深了。
果然,顧長風憤憤地一拍桌子,罵了聲“武夫”,但接下來,矛頭還依然指向康申亭:“你說朝廷征戰調集糧草,但是聖上大舉興兵隻是去年年底的事,算到今日才不過短短半年。而你強行征收百姓餘糧早已不止這些時間,這之前所征收的,又是為何?”
“是為賑災。”康申亭理直氣壯,“顧大人方才不是也說了麼,水災就是水災,蝗災就是蝗災,南方七郡幅員遼闊,但地勢氣候複雜,每年各地都有不同的災異。康某隻得從受災較輕的郡縣征調糧食到受災嚴重的地區去。大人若不信,可以問問在座的幾位,陳縣令的河洛縣前年就曾得到榆東郡征調來的救災糧。”
既然敢叫人問,此事若非千真萬確,就是先前商量好的謊言,顧長風不屑理會,隻道:“一派胡言!你南方七郡的含元倉、存嘉倉、蓄瑞倉,各有糧窖數百座,存糧皆在百萬石以上。顧某七年前母憂返家,還曾隨同上一任的林大人巡查過糧倉,其儲備,可供七郡百姓飽食十年以上,即使連年災荒,也決無有調糧賑濟的道理。你作何解釋?”
康申亭幾乎不可察覺地一笑,冷然:“七年前還是先仁宗皇帝的治上,顧大人豈不知他老人家有好大喜功的毛病?康某這樣鬥膽的說出大不敬的話來,還請大人見諒——上有所好,下有所為,含元、存嘉、蓄瑞三倉其實早已空了,前任林大人為了麵上好看,把一個一個米囤子下麵都墊空了,給你看的,不過上麵冒的一個尖兒。他離任後,我發覺此事,上奏朝廷,但是恰逢仁宗皇帝病重,康某的折子因而石沉大海。兩年折騰下來,三倉所儲糧食早就分發殆儘了。”
這是一套幾乎天衣無縫的說辭,顧長風一時竟怔住了,石夢泉向來不知行軍以外的事,也不曉得要如何應對。滿座其他的官員適時唏噓起來,看情形,竟不像是在作假。
半晌,顧長風道:“那麼康大人今年又打算如何應對?再要征儘百姓口糧,恐怕官逼民反!”
康申亭道:“康某也為此事頭疼不已,但是既然石將軍和顧大人來到,那便是朝廷的欽差,一切但憑二位做主。”
這可真是打蛇隨棍上!石夢泉心裡有些惱火,這康申亭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自居功臣不說,還要把麻煩全甩到顧長風和自己的頭上!
他正煩悶,外麵有幾個丫鬟來添酒加菜了,都穿著一般兒的翠綠色衣裳,身段輕盈,是南地佳麗。其中那個走到石夢泉麵前的尤其俏麗嫵媚,嘴角一顆小小的美人痣,點綴得一張原本萬分精致的臉靈動俏皮起來。她提著酒壺到石夢泉的跟前跪下,就這麼一矮身,偏偏與彆不同,身上的環佩沒有絲毫的響動,非訓練有素不能得。石夢泉不由驚了驚:這哪裡像是總督府的丫鬟,倒像是玉朝霧皇後身邊那幾個宮女的氣度了。心裡一動,便多看了這丫鬟一眼。丫鬟發覺,朝他一笑,去了。
石夢泉心頭一震,覺得這一笑頗有些古怪,好像有些嘲弄的意味。心下好是奇怪,等到康申亭又開始大歎苦經,他就告了更衣,出得花廳來。
他是會家子,遠遠地跟著那一隊丫鬟,見餘人都往廚房方向去了,偏偏那個嘴角有痣的在岔路口轉到了另一方向。他悄然跟上,發覺那邊原是花園,丫鬟分花拂柳,不久就鑽進一座假山之中。
石夢泉也來到了假山的山洞外,聽得裡麵一個清脆的女聲問道:“嬌荇,你笑成這樣,做什麼呢?”
嬌荇顯然就是那丫鬟了,道:“您猜得果然沒錯,那小子是個楞頭楞腦的武夫,恐怕除了打仗什麼也不曉得,除了玉旒雲那男人婆,就什麼女人也沒見過,我朝他這麼一笑呀,他都傻了,包準發覺不了我給他加的酒呀——都是白醋!”說完,咯咯笑了起來,她的主子也跟著忍俊不禁。
石夢泉心中先是一愕,既而也覺得好笑,不知自己何時與人結了仇,竟要如此“加害”;幸虧這樣警醒地跟了出來,要不可還留在花廳裡喝白醋呢!
二女笑了片刻,嬌荇又道:“下麵還打算怎麼整治他?”
她主子大約是想了想,言道:“管他呢,他要做點什麼,咱們就儘是同他對著乾,叫他沒得辦法,隻好回去找玉旒雲來幫忙——等到玉旒雲來了,我可要好好替翼哥哥出了這口氣!”
說到底,還是玉旒雲的對頭,石夢泉想,卻不知是誰?
嬌荇道:“玉旒雲要真來了,誰還能逃出您的手心去?隻不過,玉旒雲的本事就是去皇後娘娘麵前告狀,郡主真的難為起她來,恐怕她自己不敢來,隻求皇後娘娘替她做主呢!”
郡主!石夢泉想起來了:難怪聲音聽著耳熟,可不就是昨日城下匆匆一會的愉郡主麼!她為了什麼“翼哥哥”來找玉旒雲的晦氣,莫非是為了翼王爺?皇太後有個妹妹嫁了三皇叔趙王,這個愉郡主難道就是趙王的女兒麼?
他細聽下去,果不其然,那愉郡主道:“其實呢,我也弄不明白翼哥哥,放著那麼多天仙似的親貴小姐他不要,偏偏看上個不男不女的玉旒雲。彆人若想攀龍附鳳,也就算了,可是翼哥哥天潢貴胄,他何必呢?”
石夢泉心下暗笑:玉旒雲是何等人物,翼王哪裡配得上?豈容你在這裡背後議論!然而轉念一想,又不禁黯然神傷:玉旒雲是何等人物,我石夢泉是做夢也配不上的!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回花廳去——知道愉郡主主仆不過是玩些小女兒的惡作劇,無關大局,就不用再逗留下去了。然而,就在這當口上,卻聽得假山內一聲嬌喝:“站住,是什麼人?”話音未落,愉郡主已經轉了出來。
石夢泉不得離開,隻好見禮。見那郡主不過才十四五歲的年紀,比侍女嬌荇還矮了一個頭,生得一張圓圓的蘋果臉,滿是稚氣,黑白分明的剪水杏子眼,眼角稍稍朝上吊著,很是要強的模樣,偏偏嘴唇卻天生如彎月,仿佛隨時都在笑。
“你,那個誰……石夢泉。”愉郡主故意老氣橫秋,“你怎麼跑來偷聽本郡主說話?本郡主聽說你是玉旒雲的跟屁蟲,難不成你轉了性要跟本郡主了?”
石夢泉未料她當麵也能出言侮辱,微愕了愕,卻不能發作,垂首不語。
愉郡主很是得意,冷笑道:“你又聽到了些什麼?其實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給你聽到了也不打緊。就算……就算本郡主要你吃醋,直接命令你吃,你還是一樣要吃的!”
“撲”,嬌荇忍不住笑了出來:“郡主,什麼吃醋的!這話好混說麼?”
愉郡主也才恍悟自己失言,緋紅了臉,狠狠跺了跺腳,道:“怎麼了,怎麼了?我就是要他吃毒藥,他也得吃!這不是‘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麼?”
看她一團孩子氣,石夢泉也懶得與她較真,微笑道:“若是在京中,郡主的確可以賜微臣死罪。不過,微臣現在安平,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微臣還有要事,失陪了。”說罷,徑自要走。
“等等!”愉郡主一步搶到他的跟前,瞪圓了眼睛打量他,卻不說話。
石夢泉好是奇怪,問:“郡主還有何吩咐?”
愉郡主狡黠地一笑:“沒有啊——你不是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麼?為什麼我喊你,你還答應呢?”
這才曉得是受了捉弄,石夢泉哭笑不得,搖了搖頭,行禮告辭而去。愉郡主的笑聲還依舊在後麵銀鈴般一串串飄來。
他再回到花廳,賓主雙方已經酒過三巡,話語越來越不投機,顧長風的一張臉都凝成了鐵青色。康申亭一行還保持著各自或悲或喜或迷糊的神色,又是哭窮又是喊冤,一見石夢泉回來,就紛紛向他愁眉苦臉道:“石將軍率部前來治蝗,正是七郡百姓之福,不過,要籌措出糧草來供養大軍,恐怕困難,困難啊——將軍還是請稟明玉將軍,請從京中調度糧草……”
石夢泉皺著眉頭:原本來此治蝗是為了保證將來出兵的糧草,若要進京調糧,豈不成了個笑話?可是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他法?
“進京調糧?彆做夢了!”顧長風倏地站了起來,冷笑,“玉旒雲恨不得收儘天下五穀,你跟她要糧食,小心她來要你的腦袋!”
眾人都望著他——未見他喝酒,可這時卻有七、八分的醉態了,搖搖晃晃,仿佛就要摔倒,石夢泉忙一把扶住他。
顧長風還掙紮:“你莫攔我!他們都是本地的父母官,死不得。我可不怕死,就讓我來會會玉旒雲,大不了,叫她把我殺了……這就去!這就去!”身子一徑朝門口倒下。
這還真的醉了!座中諸位麵麵相覷,也都七手八腳來扶。
康申亭道:“顧大人這般,不如進我房裡去歇歇?”
“不……不要!”顧長風嘟囔著,兩手亂揮,“就送我回京去見玉旒雲!見玉旒雲!”
“這……”康申亭等露出萬分為難的神色,等石夢泉發話。
石夢泉的心中有鬥大的疑問,又不知要如何驗明,道:“還是我送顧大人回到營中吧。叨擾康大人了。”
康申亭道:“哪裡,哪裡,我這就派人備車……”
“不要!不坐你的車!”顧長風舌頭打卷地嚷嚷,“不坐你的車……我要……走……走去見玉旒雲!”
“您看這……”康申亭對著石夢泉苦笑,“不如就在街上雇輛車吧!”
黑驢拉著小車,既慢又顛簸。一轉過總督府的街角,顧長風的醉態立刻消失了,冷冷地從車簾裡朝後望望,啐了一口:“一群蛀蟲,連玉旒雲還不如!”
石夢泉不解地望著他——雖然早也懷疑他在做戲,但是行徑未免太過古怪了。
顧長風隻拿手指在小車黑黢黢的車壁上劃著:“三座糧倉,倘若本該有三百萬石糧食,前人講排場掏空了底子,還應該有五十萬石上下。倘若三百萬石可供七郡飽食十年,則五十萬石可將就吃個兩年。康申亭說,這兩年來他都在拆東牆補西牆,這五十萬石糧食卻到哪裡去了?”
石夢泉一怔:可不是!
顧長風又道:“況他還強行收繳百姓糧食,這其中還不曉得有多少古怪!”
“這也是。”石夢泉點頭,“可要如何查起呢?”
顧長風道:“我的一個舊相識,就在……”
話未說完,趕車的老頭卻從前麵插口了:“哎喲,老爺,彆怪老兒偷聽您二位說話——您說那康大人收糧呀,古怪的確是不少,坑死人啦!”
顧長風忙道:“老人家請講!”
那老頭道:“他收糧,有一杆官秤,一隻官斛,外加那官老爺的一雙官靴子——人家明明是五鬥米,過一秤就少了十五斤,再過一斛,又少十五斤,那斛上若被他老人家的靴子踢兩踢,能再少下五斤去。你說我好好種一年糧,被他強收了去,就隻能當成一半,可還怎麼過活!”
顧長風道:“卻有這種事情?你們怎麼也不聯名告他一狀?”
老頭道:“告狀?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老兒我又不識字,告什麼呢?年初倒有些人折騰了一陣子,想要到京裡去告狀,大佛寺的苦智大師菩薩心腸,讓他的弟子帶了狀子上京,告到這時也沒個結果來,可見天下烏鴉是一般黑的,告進了京也沒有用!”
顧長風一驚,道:“怎麼?那小沙彌竟是來告禦狀的麼?可惜!可惜!”
老兒道:“咦,聽老爺的口氣,竟是京裡來的官大爺?小老兒眼拙,說錯話了,您二位就當沒聽見吧。”
顧長風道:“不,老人家請一定要說下去——這位苦智大師是老朽的故交,小沙彌在途中染了急病,才到京城就病死了,老朽隻得了他交的一袋泥土,內有蝗蟲卵,知道這是苦智大師要老朽向朝廷進言南下治蝗——至於狀子,我並沒有見到——可惜,否則早已在皇上麵前參他一本!地方上竟然亂到如此地步——唉!”
老頭聽言,驚得鞭子也差點兒落了地,扭轉身子要將車內的二人看個分明——石夢泉見那滿是滄桑的臉上渾濁的眼中仿佛有淚要流下來。“大人——大人是來治蝗的?”
顧長風點點頭:“老朽和這位石將軍,帶了本地籍貫的一萬五千軍士前來治蝗。蝗蝻一天不滅,老朽就一天不離開南方。”
“大人啊!”那老兒勒住了牲口,“撲通”一下滾落在地,“咚咚咚”地磕起頭來,“大人要是能治了蝗蟲,就是咱安平百姓的再生父母,咱們要修座生祠,天天祭拜您!”
“老人家快起身!”顧長風伸手阻攔。石夢泉的動作快些,跳下車去將老頭扶住。
老頭麵上老淚縱橫。顧長風攜了他的手道:“可千萬不要給我建那折壽的牢什子。目下最緊要的,是要請問老人家,安平城的糧倉裡究竟有糧沒有?”
老頭道:“怎麼沒有?年年收,又不讓賣,都說康總督等著大災之年好發財呢!不過,卻沒有收在那三間糧倉裡。去年有人餓極了,要闖進去搶糧食,一粒米也未找到,讓抓了起來,四月裡苦智大師帶著一眾鄉鄰在糧倉前靜坐請願,也被抓了起來……唉!”
“苦智大師也被抓了?”顧長風駭異。
“可不是?”老頭道,“武的鬨不成,文的也鬨不成,隻求兩位大人替咱們做主了!”
石夢泉眉頭緊鎖:“糧食究竟在何處,可有人知道?”
老頭搖頭:“除了康大人,誰曉得?三座糧倉是隻見糧食運進去,沒見運出來。大家都說康大人家裡有個大地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可誰又有那本事到他家裡去呢?”
一個地窖?石夢泉與顧長風相視一眼:總督府的規模,一個地窖恐怕存不了多少糧食。
老頭似乎看出了他們的疑問:“兩位大人莫非想到總督府去了?康大人平常可不住在總督府呢,他在城南的清涼山上修了座皇宮似的的園子,帶著六個姨太太在裡麵快活。現在那整座山都是他的啦,連上山打柴也不準!現在因正逢著京裡的一個郡主來遊玩,清涼山讓給郡主住了,他才暫時搬回了總督府裡來。”
簡直豈有此理!石夢泉一拳砸在了車轅上。
顧長風也鼻孔裡重重“哼”了一聲:“沒有王法了,可還有天道,就不怕被雷劈麼!”
老頭道:“總是兩位大人來了,要替咱們做主。大人隻要吩咐,小老兒沒有不願乾的——石將軍帶了兵隊來,那是最好不過,乾脆就殺上清涼山去,把糧食搶出來,可大快人心!”
石夢泉暗道:這未嘗不是一個辦法,然而卻是下策。康申亭的糧食上又沒寫著“官”字,他要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這便師出無名,更加,倘若糧食根本就不在清涼山上,豈不還被人抓到了把柄,鬨出個天大的笑話?
顧長風道:“老人家不必擔憂,這件事老朽同石將軍一定不會坐視。不過,要分兩頭來計議,隻恐還是要麻煩老人家的——煩請您先載我們到……唉,我原是要去大佛寺拜訪苦智大師,現在也見不到了,就帶我們回城西的舊營吧。”
“成!您說我就做!”老頭兒當即又跳回了駕座上,揮鞭趕車。
一路就是顛簸,顧長風和石夢泉各自蹙眉沉默。
石夢泉隻在心裡一個勁兒地翻騰:若是換作玉旒雲,換她來此,究竟會怎麼做?
合上眼,仿佛就看到了玉旒雲冷傲又略帶幾分狡猾的臉——隻是他的麵前,才露出這樣明顯的表情。“可惡的貪官!”他聽到她說,“我必叫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隻有她才有操縱一切的自信。想起來就不禁要微笑,問:要怎樣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你忘了麼?”幻想她攀過一枝花,漫不經心地端詳,“那故事裡說,從前有個甲某人,借給乙某人一百兩銀子,快到借期的時候,他把借據給弄丟了。於是,甲某人就寫了一封信給乙某人,道:你的那二百兩銀子快到期了!乙某人收到後,立刻回了他一封:我知道,但是我隻借了一百兩銀子而已。”
我怎麼會忘?石夢泉無聲地低喃:你可不就是用了這樣一個計策,為我從皇上那裡討來了第一份公職?你說:“夢泉的那個四品侍衛,怎麼還沒準下來?”皇上說:“我分明隻答應了六品!”
……
一切都不會忘。
幻想中的玉旒雲在瞪著他呢,好像在嗔怪他的駑鈍。
怎麼?他的心裡一閃,突然開朗起來:“哎呀,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怎麼沒想到?”
顧長風被他弄得一愣:“說什麼?”
他一笑:“我要康申亭自己把糧食運出來!”當下就把初步的設想同顧長風說了一回。
顧長風聽得,一行驚訝,一行又讚歎:“或許行得通。這得好好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