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仙女峰上的積雪被風吹起,銀屑亂舞。負責守橋的士兵既冷又累,眼皮直打架,可又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這是要道,楚人隨時可能發現,也許會攻過來,也許會毀掉,讓攻打遠平的將士真正成為“過河卒子”。
這士兵打了個嗬欠,揉揉朦朧的眼睛,看到山路上窈窕婀娜走來一個人——是眼花了麼?他拚命瞪大兩眼。沒錯,那就是個女人,行到跟前時,見她生得俏麗嫵媚,嘴角一顆小小的美人痣,更顯伶俐動人。
“姑娘,你是?”
這姑娘嘻嘻一笑:“我是來給軍爺送暖身酒的!”說著,提起一隻小罐來晃了晃。
玉旒雲治軍甚嚴,行軍在外要求滴酒不沾。這士兵理會得將軍的厲害,即使美色當前,也不敢違紀。他搖了搖頭:“姑娘,你是哪裡來的?怎麼跑到山上來?”
姑娘不答,隻是笑,笑得比酒還淳,笑得這士兵骨頭都酥了,卻突然頸後一疼,咕咚栽倒在地。
“哎呀!”她叫了一聲,“我的好郡主,你打死他了!”
“沒!”從陰影裡轉出了愉郡主來,穿了一身黑衣,好像江湖女俠,手裡持著一根杯口粗的木棍,顯然就是打暈士兵的凶器了。“大驚小怪什麼?連這點兒小事都不敢做,還敢陪我上前線來?再說了,要不是你沒法騙他喝下蒙汗藥,犯得著臟了本郡主的手麼?”
嬌荇撇著嘴,心道:我又沒想上前線來,要不是姑奶奶你來了我不得不跟著,我還樂得在京城烤火享福呢!
但這樣的話她怎能對主子出口。
愉郡主丟掉了木棍拍拍手:“這玉旒雲也真邪門,他的手下個個跟被她施了法似的——翼哥哥的侍衛們哪兒有不好酒的,偏偏她的人敬酒罰酒都不吃!”
“噓!”嬌荇讓主子小聲些,“我的乖乖好祖宗,下麵那些巡邏的兵丁一會就該上來了——這且不說,營裡巡邏的,一會就該發現咱們打暈的那兩個守衛了。好郡主,乖郡主,彆玩了,我求求您啦!”
愉郡主道:“怕什麼?都已經到這裡了,就還幾步路啦。咱們就過去遠平城捉弄一下石夢泉,讓他試試這件塗滿了癢藥的棉襖,然後直接回京城,玉旒雲也找不了咱的晦氣。”
嬌荇已經快哭出來了:“好祖宗,遠平城可是楚人的地方。您是千金之體……”
“哧!”愉郡主笑,“沒聽那小兵說麼?遠平城已經叫石夢泉拿下了,那就是我們樾國的地方。我堂堂郡主,在自己國內還不能自由行走嗎?”
“可是……”嬌荇還要再勸。愉郡主卻已經邁步朝鐵索橋走去。深知主子的脾氣,這忠心的丫鬟歎了口氣,合十向老天禱告了幾句,也隻得跟了上去。
鐵索橋甚穩,但也很滑。主仆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動,花了好大功夫才到對麵,看樹林黑沉沉,完全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
嬌荇又開始說要回去的話。但愉郡主充耳不聞,睜大眼睛透過茂密的枝葉仔細辨認,依稀看到閃爍的燈火了,估猜就是遠平城,便興奮地叫道:“是這個方向!”
嬌荇叫苦不迭,但還是跟在她後麵,手腳並用朝那燈火閃爍處靠近。
這山路非常崎嶇難行——其實在樹木的空隙中摸索前進,根本也稱不上走的什麼“路”。她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手腳都被亂石和樹枝劃破了,半天也走不到一裡地。
嬌荇滿頭大汗:“郡主,算了吧。歇歇等天亮再走!”
愉郡主倔脾氣,哪裡肯聽,即使跌跌爬爬,也腳步不停。但忽然一個踉蹌摔倒下去。
“郡主!”嬌荇驚呼著,趕忙來扶。
“我沒事,我沒事,”愉郡主嘟囔著,“這樹根怎麼長的——哎呀!死……死人!”她一屁股坐倒在地,兩手撐在身後,倒爬著逃向嬌荇:“媽呀……那……那是死人!嬌荇,那是死人!”
黑咕隆咚的,嬌荇什麼也看不見,被慌亂的愉郡主撞倒了,手在地上一摸:涼冰冰的,有鼻子有眼,可不是屍體麼!她也“哇”地一叫,跳了起來:“真的是死人,郡主!”
“啊!呀!哇!”兩個姑娘把平生所知的所有驚恐之聲都發出來了,相互抱著哭成一團:“怎麼辦?這下怎麼辦?”
遠遠的,好像有狼嚎的聲音,她倆哭得更厲害了。“石夢泉,都是你害的!”愉郡主號啕。
大約是哭得太傷心了,又聽得那狼嚎漸漸近了,兩人心都閉目相擁著等死,對靠近她們的幾條黑影渾然不覺。直到一隻手搭在愉郡主的肩頭時,她才驚聲大叫:“是誰?”
嬌荇抬眼看,見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精瘦如猴的漢子,即壯膽大喝道:“大膽色狼,敢動我家……”她本來順口就要吆喝出“郡主”來,但想到遠平雖下,大青河以南畢竟是楚國地界,就多了個心眼,轉口道:“敢動我家小姐!你深更半夜的,在這裡乾什麼?”
那漢子一愣,嘿嘿好笑:“我深更半夜乾什麼?那你們兩個小姑娘深更半夜又在這荒山野嶺乾什麼?”
愉郡主怎容人這樣同自己說話,擦了擦眼淚,揚頭道:“要你管。這山又不是你家的。我愛來就來!”
這下漢子更樂了——若是旁人,討個沒趣也就算了,但他堂堂殺鹿幫的三當家,竟然被一個小姑娘指著鼻子說這山不是他家的,真真笑死人了!
他把腰一叉,抬腳踏在一個死人的頭顱上,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白天收五十,夜裡收一百——拿來!”
愉郡主和嬌荇都是一愣,哪裡料到會遇上強盜的!一時兩人都傻了,不知怎生擺布才好。
這時,樹林中又陸續走出了好幾個人來,當先那健壯的黑漢子是邱震霆,以下有頗為“仙風道骨”的管不著,一臉笑嘻嘻的大嘴四,以及風韻獨特的辣仙姑。頃刻就把愉郡主主仆二人圍住了。
愉郡主和嬌荇手拉著手,瑟瑟發抖:“你們……你們想乾什麼?我們沒錢!”
大嘴四道:“沒錢,就人也挺不錯了……”
“你——你們敢動我——”愉郡主要端起架子來嚇人。
嬌荇知道這節骨眼兒上,露了身份反而更危險,連忙拉住她:“各位好漢,行行好。我和小姐出來玩迷了路。好漢放我們走,老爺夫人一定重重酬謝,好漢……”
還要再往下說呢,隻見辣仙姑在她們跟前把手一晃,也不知著了什麼魔,她倆立刻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愉郡主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燥熱得很——發現睡在一間生著炭火的屋裡,旁邊是五花大綁的嬌荇。她動了動胳膊,發現自己也被捆著,想要破口大罵,但嘴裡卻堵了塊抹布。“恩恩啊啊”地直伸腿,她把嬌荇踢醒了。後者也說不出話,兩人隻能用眼神交流:難道進了賊窩了?心裡不禁一片冰涼。
聽見隔壁房裡有人聲,兩人都不敢動,屏息細聽。
是猴老三在說話:“那樾人也真他娘的奇怪,一支隊伍去打遠平城了,沒打下來,跑得連個影兒也不見。另一支隊伍看來是他們的後援,怎麼不跟著去攻城,跑到山下做什麼?”
管不著道:“的確是古怪。就算是程大人的大軍都在平崖城,楚國又不是沒有兵馬了,這些樾人走出鹿鳴山,不等於送上門來找死麼?我看咱們也不必理會他們了,等程大人把平崖那邊的事辦完了,再回來收拾他們。”
“不行。”邱震霆道,“程大人叫咱們守衛鹿鳴山地的安全,咱們就不能讓一個樾人活著離開鹿鳴山。趁著他們還沒走到山下,有樹林掩護,咱們得把這些樾軍消滅乾淨。”
天!聽到那句“不能讓一個樾人活著離開鹿鳴山”,愉郡主和嬌荇都打了個寒噤。
“這不成,他們人太多啦。”大嘴四道,“同樣的計策,咱也不能用兩次。本來還可試試老五的毒煙,不過樾人真邪門!那個姓石的,居然吸了毒煙還有力氣跑去攻打遠平城,打敗了,又能躲得無影無蹤,實在……他娘的,難道樾人長得跟咱不一樣?”
石夢泉敗了?愉郡主聽得糊塗:他不是拿下遠平了麼?難道玉旈雲軍營裡的小兵撒謊?
“老五,”邱震霆喚,“你怎麼不說話?”
“我?”辣仙姑顯然是從深思中被拉了回來,“我在想,姓石的這個將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程大人博學多才,悟出了毒煙的破解之法,咱們用煙熏他,他就用鹿溺把毒素都吸收了。這石將軍應該沒未找出解毒的辦法,所以我想他是利用地勢逃出升天的。帶著一支中了毒的軍隊還去攻打遠平,這毅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竟攻不下遠平,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滿地樾、楚兩軍的屍首,但不見石將軍,也不見他派去金鼎峰的那位手下……咱們的弟兄就快把鹿鳴山翻過來了,除非樾人會土遁,否則……”
愉郡主靜靜地聽著——見了石夢泉,她總是想儘法子捉弄他。而不見的時候,聽彆人談論他,心裡就有奇特的感受,又開心,又嫉妒,好像石夢泉是她專屬的,彆人都不能提起。
“我覺得這位石將軍已經拿下遠平城了。”辣仙姑說。
什麼?這怎麼可能?其餘幾人都咋呼著:“我們到遠平城下看,城上守軍都是楚人啊!”
“你們能扮樾人,樾人就不能扮楚人?”辣仙姑冷冷的,“四哥,不是天下隻許你一個人騙人吧?”
眾人一愕:話是不假,那麼……
“拿下了遠平,還搞那麼些花樣乾什麼?”
“我也猜不透。”辣仙姑道,“不過,我想他們孤軍深入,越晚被程大人發現,他們就越安全,越可以完成他們那些見不人的計劃。”
居然說石夢泉見不得人!愉郡主氣得要死,要是她能自由行動,早跳出去給辣仙姑兩個耳光了:你算什麼?賊婆子而已!
“現在怎麼辦?”大家問辣仙姑。
辣仙姑大約低頭想了想,答道:“總要先探一探他們的虛實才好。”
怎麼個探法?大家都伸長了脖子。
“我想就用那兩個姑娘。”
眾人麵麵相覷。愉郡主和嬌荇則是一驚。
“荒山野嶺,黑燈瞎火的,一個小姐帶一個丫鬟——她們是樾國人。”
“樾人?”所有人都驚了。
“你聽聽她們說話的口音,噶嘣脆,跟新炸的大麻花兒似的,是北地才有的。”辣仙姑道,“那小姐頭上戴的簪子,耳朵上戴的耳環,都是上等貨色,有錢也沒處買——說不準就是樾國貴族。”
愉郡主這急死了。他爹趙王爺馳騁漠北,和蠻族鏖戰多年,常給她講俘虜蠻族公主王妃逼首領投降的故事——若那首領降了,找個機會將他們全家秘密處決掉;若是不降,就把女人丟進軍營裡犒勞將士。她小時候啥事不懂,還愣愣地問:怎麼犒勞呀?惹得旁人一陣笑。後來明白了,卻從沒想過自己也落到做俘虜的境地!
怎麼辦?怎麼辦?她瞪著眼睛一個勁兒地瞅嬌荇。而嬌荇縱然有點小聰明,這時哪裡還用得上?隻有乾著急的分兒。
這時聽管不著道:“簪子、耳環這些女人家的東西我就不感興趣。不過小姑娘抱著的這身棉襖看起來可真不賴。織錦麵子絲綢裡子,輕飄飄——應該是絲綿的吧。嗬,我可笑納了,大家彆跟我爭。”
大嘴四嗬嗬笑道:“二哥,你都一把年紀了,穿這麼花哨的棉襖,難道是打算出門采花麼?”
管不著“哼”了一聲:“我是神偷盜聖,哪有采花的道理?”
辣仙姑笑:“這身棉襖是搶來的,你神偷盜聖早就做了強盜了,還在乎多戴頂采花賊的帽子?”
大家聽了,全跟著笑了起來。
愉郡主若不是因為嘴被堵了,也要解氣地笑兩聲——她精心炮製了這抹滿癢藥的棉襖,捉弄不成石夢泉,治治這夥土匪也好!
天才剛蒙蒙亮,殺鹿幫幫眾就帶著愉郡主和嬌荇上遠平城去。從眾人臨時棲身的山寨到遠平城路程並不算近,走到太陽高起,才遙遙地看見通往城門的道路。眾人即在樹林裡停下來,大嘴四召了幾個手下扮成農夫的模樣,自己也喬裝改扮,搖身變成一個花甲老者,押了嬌荇往遠平城走。邱震霆和其他一乾人等,帶著愉郡主在原地靜觀其變,若是大嘴四遇到危險,至少殺鹿幫手裡還有愉郡主這籌碼。
押嬌荇來到遠平城下,大嘴四即讓手下弟兄上前喊話:“軍爺,小民等抓到樾國奸細啦,特來交給遊擊將軍大人!”
城上的兵士不為所動。
大嘴四親自上前,拱了拱手道:“軍爺,老夫是白鹿村的村長。我們小民們都萬分感謝軍爺守城把關,保護一方平安。我等都是山野村夫,保家衛國抗擊樾賊的的大事我們插不了手,但也都想出一份力。這丫頭昨天鬼鬼祟祟在村裡遊蕩。我等見她麵生,就把她扣了下來,誰知她果然是樾國奸細。”
城上的士兵望了望他們,依然不理會。
大嘴四道:“軍爺,去年程大人來鹿鳴山剿匪,還分了糧食給大夥兒。老夫說過,我們全村人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他。他說,我們若要報答,就好好幫著遊擊將軍守好邊關——程大人貴為兵部尚書,他尚且攜著老夫的手交代這番話,你們都是程大人的下屬,怎麼……我等一片報國之心,算是白費了!”
說時,他向弟兄們使了個眼色,那些假扮青壯農夫的就嚷嚷道:“村長,這些狗官瞎了眼,咱們直接報告程大人好了——程大人上次不是留給咱們一批信鴿麼,叫咱們有事直接報到他跟前。咱們這就告訴他,鹿鳴山裡來了樾國奸細,樾國人找到捷徑,從河對麵過來了。求程大人立刻發大軍過來!”
城上的士兵自然是石夢泉的部眾。早先接了玉旒雲的書信,命令他們繼續不動聲色堅守遠平,待奪回石坪之時,迎接樾軍過河攻楚。
士兵們現見來了一群楚國“百姓”,不辨真偽,隻怕言語行動露出破綻,故爾裝聾作啞,不予理會。但聽到這些人要立刻聯絡程亦風,雖然也不知道有分是真,但縱有萬一的可能,出了事情也無人擔待得起,隻好硬著頭皮先對付著,喝道:“戰事吃緊,遊擊將軍沒空來見你們。謊報軍情要掉腦袋的,你們可知道?”
大嘴四一聽,這是北方口音,曉得辣仙姑估計得不假,就低聲對身邊的一個弟兄道:“你快回去,告訴大當家他們,遠平果然被樾人占了。我們其他人想法混進去,和大大家裡應外合,怎麼也得攪得這幫樾國混蛋不得安寧!”
那人應了,佯做憤怒,罵罵咧咧,道:“他娘的遊擊將軍,老子不乾了。誰愛打來就打吧,老子反正種老子的田!”說著,轉身離了隊伍,直向邱震霆等藏身的地方而去。
城上的士兵想要穩住局麵,怕鬨大了不可收拾,大聲喝道:“彆吵,我先去請示。你們都等著!”
見他去了,大嘴四等人都暗自開心,唯嬌荇心中大叫“糟糕”:這些人要混進成去,繼續假扮“匹夫有責”的村民,則決不會讓自己有揭穿他們的機會。而她又是“奸細”,必須把她交給“遊擊將軍”——這戲要唱好,謊要扯圓,隻有殺了她!
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衣服手濕淋淋涼冰冰地貼在肉上。她四下裡看,想找機會脫身,但看到的隻有當夜樾楚之戰留下的屍體。早春山中寒冷,屍身還未開始腐壞,那些瞪眼伸舌的死人,顏色蠟黃中泛著鐵青,甚是可怖。
莫非我要成為其中一個麼?嬌荇的眼淚直打轉。
城樓的士兵不一會兒回來了——本來是要去找暫代石夢泉打理大小事務的趙酋,無奈趙酋正忙著,未尋見,正遇上岑遠——石夢泉以外,岑遠軍階最高,聽士兵說出了事,就自作主張地要來看看。他不識得大嘴四,也從來沒見過嬌荇,皺著眉頭朝下看了看,責備那士兵道:“這種事情以後不必來請示了,管他是真是假,直接亂箭射死——若是彆有用心的楚軍奸細,咱們就殺對了人;若是隨便拉個女人就想邀功的楚國愚民,反正殺了就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士兵點頭答應:“但萬一他們真的傳信給程亦風,那……”
“都殺乾淨了,他們還傳什麼信?”岑遠道,“羅滿不是領了兵馬埋伏在山下麼?趁著現在楚軍還沒過來,叫羅滿去把那村子殺絕了,以免留下後患。”
“可是,”士兵猶豫著,“玉將軍和石將軍都不喜縱兵,更嚴禁屠城。若是殺儘了那村子,他二位知道了,恐怕……”
“恐怕什麼?”岑遠道,“玉將軍因為嚴禁縱兵屠城而和劉子飛將軍結下梁子的事我也曉得。劉子飛將軍那是以縱兵屠城為樂,玉將軍當然反對。咱們現在是為了攻楚大計,就殺幾個楚國愚民,玉將軍哪會怪罪?我聽說她極恨楚人,說不定還會獎賞咱們呢!”
士兵將信將疑——但這的確是一個快刀斬亂麻的便宜法子。
岑遠恐怕他還有顧慮,拍拍他的肩膀,又招呼城樓上其餘的人:“拿弓箭!”
下麵的嬌荇自然聽不見他們在商量什麼,但心裡清楚,如此下去,自己難逃一死。她兩手在背後拚命地想要找著繩頭,而舌頭在口中就不停地頂那帕子,希望能出聲求救。菩薩,菩薩,她默禱著,您就幫幫我和郡主吧,我以後天天念經,天天吃素……
也許是禱告真的靈驗,也許是因為帕子在口中塞得太久,浸透了唾液,變軟了,她一頂之下,竟然鬆動,再用力一吐,就恢複了嘴巴的自由。看著城上士兵正彎弓搭箭瞄準這邊,忙竭儘全力大聲叫道:“我是趙王府愉郡主的侍女,郡主被這夥強盜給抓了,石將軍快來救駕!”
彆說嬌荇這聲喊石夢泉聽不到,即便聽到了,他也有心無力——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石夢泉這一次倒下來,什麼藥也用了,身子竟似沒有起色,躺在床上猶自覺得天旋地轉,分明胸中如火燒一般地難受,但嗓子刺痛,一口水也喝不下去。近隨的兵士們紛紛一籌莫展。
他多數時候迷迷糊糊地在做夢,而且夢的開頭都是一樣的——
玉旒雲十五歲的時候,還是慶王的慶瀾帝得到一匹禦賜的寶馬,隻是性子極烈,沒人能馴得服。他說,那就養著看吧。可玉旒雲說,不,我非收服這畜生不可。花了三天三夜,這馬軟硬不吃。玉旒雲氣了,拿起鐵鞭朝馬身上擊去,馬兒吃疼,驟然跳躍起來。玉旒雲一個不留神,摔將下馬——她的人沒事,但還未起身,烈馬又揚蹄直朝她踩下——她已經無處躲閃,是石夢泉撲到了她身上。
石夢泉碎了肩胛,斷了三跟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時痛得整日整日昏昏沉沉,又痛得整夜整夜無法入睡。玉旒雲是禦醫一準許下床就直奔來看他的。她說:“那畜生我已殺了,給你報仇。”石夢泉並說不出話,隻凝視著玉硫雲的臉——她沒有落淚,一滴都沒有。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哭呢?
會不會?
十五年相知相交的點滴往複閃回,最終還隻彙成這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也許我不值得吧,還是你早已沒了眼淚?
或許更揪心,或許就此釋然,即使在夢裡也得不出個結論。
不過這天夜裡,他倒稍稍有些清醒了過來,嘴裡苦澀難當,就喚人拿茶來潤潤口。然而連喚了幾聲,都不聽有人應。他疑心是自己虛弱,聲音太輕,正想就忍一忍挨到天亮算了,卻聽房門“呀”地一響,值夜的兵士回來了:“哎呀,石將軍,您醒啦?”
石夢泉微微動了動頭,啞聲問他要水。士兵忙拿杯子。可茶壺還未端起來,突然彎下了腰:“哎喲,石將軍,我得先上茅房。不行了!不行了!”嚷嚷著,話音落下,人早已跑得遠了。
石夢泉隻好僵臥在黑暗裡等著。半晌,那士兵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哼唧哼唧的:“石將軍,您包涵。茶就來……”才說到這兒,又“哎喲”一聲:“不成,我還得去茅房……”說時,又跑得沒了影兒。
石夢泉愣愣的,隻得又躺著等。到這士兵第三次來,才總算是把茶送到了床邊。他謝了,道:“既然你也不舒服,就換個人來吧。”
士兵一臉苦相:“要是有人就好啦!鹿鳴山的地方風水不好,將士們都水土不服,大半的人都上吐下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