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風沒有時間感慨自己和公孫天成的分彆。會同兵部、禮部商議對樾和談的條件,同時也要對付冷千山一黨,以及思考應付司馬非火爆脾氣的辦法,當然,還要去吏部詢問是否有那“耐心夠好,臉皮夠厚,膽子夠大”的官員可以做和談的使節。這個問題跟吏部尚書談起來簡直是白搭——吏部尚書名叫王致和,乃是一個出了名的壞脾氣,加之最近又趕上了吏部“大挑”的時候,正忙得不可開交,於是見到程亦風上門就火冒三丈:“你等大挑之後再來吧——挑的時候我會叫他們給你留意的。”
大挑能挑出什麼人來?程亦風忿忿地想——原來楚國雖說是科舉取仕,但內中的門道卻遠不止做八股文章這麼簡單,有時能否考中全看名字取得是否吉利,有時又專看人“館閣體”書法寫得如何。這“大挑”所注重的卻是人的長相,有“同田貫日身甲氣由”八字訣。其中前四個字指的是麵龐端方,身量或直長,或胖瘦高矮適中。符合這四個字的,可以中選。而後四個字則指人身體歪斜不正,頭大身小,或頭小身大,以及一肩高聳。若沾上了這四個字,則一定落選。本來“大挑”是為了給會試三科不中者一個機會,但漸漸就演變成了貪汙納賄以權謀私的好差事——某舉人挑中與否,全憑大挑官員一句話,自然是誰送的銀子多誰就挑中了。
程亦風對此積弊深惡痛絕,但是要務纏身,沒功夫樣樣都管——公孫天成說的沒錯,楚國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倒不如我從彆處另想辦法,他暗道,也許兵部和禮部就有現成的人才呢?
這樣耽擱了幾日,眼見已經是六月中,卻沒有什麼成效。這天接到太子急詔,估計是要問及此事,他一路進宮,一路就埋怨自己沒用——除了會說漂亮話,還能乾什麼呢?
進宮必經吏部門前。平日這條路就很熱鬨——外省來述職的官員,來拍馬屁的官員,來套關係托人情的官員,還有京城外放的官員,在這裡或笑臉相迎或口蜜腹劍,華車寶馬交相輝映,看儘官場百態。
今天吏部門前比平日的人還要多。以程亦風的性子,熱鬨之事最好還是避而遠之,可偏偏吏部門前這條路是進宮所必由,他隻得硬著頭皮叫人上前開路。他的轎夫們既不敢口出惡言,又不敢以拳腳驅散群眾,未多一刻,程亦風就陷在人群中寸步難移了。他隻有選擇自己下來步行。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哎呀,程大學士!你且來看看這個!”不待他反應過來,已經被擁到了圈內,看到有二十來個形容古怪之人列隊而立,而吏部衙門則大門緊閉,門前兩站崗的兵丁,拚命忍住,才不會笑出聲來。
程亦風奇道:“這是做什麼?”
旁邊有人道:“大人不知麼?今日乃是吏部‘大挑’之日,這些讀書人專程來給大挑的老爺們找麻煩呢!”
哦,竟是如此!程亦風恍然大悟。他望望場中那二十餘人,個個都雞胸駝背歪脖跛腳,有的人頭上戴頂巨冠以示頭大身小,有的則腳踩高蹺裝成身量過長,有人麵上貼了三五個狗皮膏藥,有人則在太陽穴上粘了一撮老鼠須……一望而知,這些人本來並不醜陋,就是特特扮成這模樣來搗亂的。
為首一個扮成獨眼的想周遭圍觀的抱了個團揖,道:“諸位莫看小生模樣醜怪,你們可知小生長得似誰麼?”
眾人都起哄道:“誰?”
這人道:“神宗朝的信陽太守孫謙民。”
眾人爆笑道:“孫太守可是有名的‘孫青天’,你指望就你這德行?”
這獨眼的微微一笑:“諸位有所不知,孫太守當年也參加過大挑縣令。跪還沒跪穩,就被吏部尚書喝了一聲‘孫謙民起去’,便趕了出來。後來他又寒窗數載,終於考中。在信陽他給神宗爺寫過一份折子,就提到過‘孫謙民其貌不揚,而雄心萬丈’,以記述當年大挑之辱。”
不錯,程亦風在《信陽誌》中讀到過。他當年進京趕考時經過信陽,在孫謙民墓上也看到這句話。人,如何可以貌相呢?
獨眼的說罷,旁邊又一個奇醜無比的人走了上來,道:“諸位再看看我像誰?”
程亦風看他八字眉一邊高一邊低,三角小眼,正可用“獐頭鼠目”來形容。圍觀的人中一陣竊笑。
那人道:“嘿,你們彆樂得太早!可知道英宗朝的曹維德麼?雖然他沒有什麼作為,那總算是個五品官。據說當初他來大挑,吏部尚書正要將他趕出去,而負責大挑的晉王爺就發話了。他說,此人長得如此醜陋也敢來參加大挑,勇氣非凡,一定得留下。依此看,你們怎知我今天挑不上?”
人群之中又爆發出一陣狂笑。程亦風也忍俊不禁,但又感到一陣悲哀。
場中諸人不時又講了好幾個跟大挑有關的奇聞逸事,將這弊政諷刺得體無完膚。圍觀的都議論紛紛:“照此下去,今天又不曉得挑出些什麼人來!”
正鬨著,聽到一陣鑼鼓開道以及吆喝的“回避”之聲,乃是吏部尚書的轎子到了。戲演到這裡才算是高潮,圍觀的趕忙給尚書大人讓路,瞧瞧他怎樣應對這局麵。
轎子到了跟前,就被這二十來個鬨事的人給攔住了。王致和發了很大的火:“哪裡來的刁民,竟敢在此生事?”
為首那獨眼的道:“大人,我等不是刁民。我等都是有功名的。今日特來參加大挑。在下自認長得像神宗朝的孫謙民孫青天,而這位兄弟就長得好像英宗朝的曹維德,還有這一位……這一位……跟這一位……”他一路指下去,將各人所扮之人都介紹了一回,道:“王大人能不能將我等都挑上?”
王致和怒道:“胡說八道!官員乃是朝廷的臉麵,你們一個賊眉鼠眼形容猥瑣,讓你們到地方上,豈不是把朝廷的臉都丟儘了?你們速速散去,否則本官可要叫順天府來捉拿你們了!”
那獨眼的卻並沒有被他嚇住,道:“照大人的說法,一個人若不生得儀表堂堂就不能為朝廷做事了?那請大人看看這位兄台長得像誰。”說時,示意那二十來個人散開,便有一個乾瘦的老頭子顫巍巍走到了王致和的跟前,眼睛眯縫著,仿佛長年沒有睡醒,滿麵都是黃褐色的斑點,想要作個揖,手卻顫得怎麼也握不到一塊兒去。
圍觀的人都納悶:這是誰?而程亦楓卻認得,這正是幾個月前還沒有吃仙丹的元酆帝。王致和當然也認得出,麵色立刻就變了,怒斥道:“你們這是反了麼?來人,還不給我拿下!”
門前站崗的隻兩個兵丁,看這裡二十多個人,怎麼“拿下”?
王致和怒道:“還不去叫順天府來?這裡出了亂黨了!”
兵丁應聲而去,圍觀的也有不少怕事的,急匆匆都散了。可那二十多個人卻全無懼色。假扮元酆帝的那人直起了身子,郎聲道:“針砭時弊就是亂黨?朝會之上無人敢諫,市井之中無人敢言,言路不開,奸臣當道,自古國家之覆亡多始於此。”
“你……你……你……”王致和指著這人,怒不可遏,“你說老夫是奸臣麼?”
那人道:“學生並無此意。學生知道王大人忠君愛民且愛才惜才,所以才鬥膽到吏部來陳述‘大挑’的弊端。請大人奏請皇上,廢除‘大挑’。”說著,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那二十餘人也都跟著下跪:“請大人奏請皇上,廢除‘大挑’。”
“你們……”王致和氣得打顫,“你們是哪裡來的一群書呆子,不好好地讀書備考,卻在這裡胡鬨!你們……”
這時圍觀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隻有程亦風還站著沒動。王致和一眼看到他了,即大叫了一聲“好哇”,走上前來指著他的鼻子道:“程亦風,原來是你在搗鬼。我說了大挑之後就幫你找議和的人選——我王某人士言出必行的,你如何要來給我搗亂?”
“我……”程亦風有口難辯。
而那二十來個跪著的人一聽他的名號,都轉過了身來:“程大人!是程大人!我們是風雷社的士子呀!”
啊,風雷社!程亦風想起來了,不就是那個設立義學講習兵法的學社麼?早先勸他們不要醉心殺伐之事,要好好務本讀書,不料他們又想出新的花樣來!
“好你個程亦風!”王致和道,“如今你想要狡賴也不成了吧?你弄了這批不學無術之人到我衙門口來鬨事,簡直可惡至極!”
“我……”程亦風實想解釋,但是恐怕越描越黑。
王致和還罵:“程亦風,你彆想敷衍了事。你以為你打了兩場仗,得了太子殿下的賞識,滿朝文武你就都可以不用放進眼裡去了是不是?你若是覺得你比我王某人更會管理吏部,那咱們現在就去太子麵前把話說清楚,我這吏部尚書的位子就讓賢!”
他連珠炮似的指責終於暫時停下,程亦風才得了機會搖手辯駁:“王大人誤會了。程某也隻是路經此地,偶然看到了方才這一幕,決無有乾涉吏部公務的意思。而程某相信這些士子,也不過是一時心急才出此下策,決非有心鬨事,更非謀逆造反,請王大人讓他們散去,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王致和道:“豈有此理!我若找了一群人到你兵部門前生事,你追不追究?總之今日,我一定要可你到太子麵前評評理!”
說時就來拉了程亦風的袖子,要往皇宮去。
風雷社的士子們見狀,都道:“此事的確與程大人無關。學生們自來請願,要關要殺,自由學生們承擔!但‘大挑’一舉禍國殃民,請王大人一定奏明皇上,廢止大挑!”
二十來個人黑壓壓地跪著,擋住了王致和的去路。王致和氣得眉毛倒豎:“這……這不是造反還是什麼?順天府的人呢?”
才說著,那邊官兵已到了,想是恰巧撞上了順天府巡邏的隊伍,否則不會這麼及時。
自然是上來就鎖拿風雷社的士子們。年輕人們都毫無懼色,一副慨然赴死的表情。程亦風卻急了——方才他們假扮元酆帝,滋事可大可小,萬一真被安上謀反的罪名,那就神仙也難救。他忙對王致和道:“王大人,都是年輕人不懂事,何必如此認真?”
王致和冷笑:“他們是年輕人不懂事,你程大人總懂事吧?先跟我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說個清楚!”
程亦風反正是要進宮的,隻不過現在是被王致和一路拽到了東宮。
竣熙正由鳳凰兒陪著在院子裡散步,聽到外麵報吏部尚書、兵部尚書求見,便先急忙叫鳳凰兒躲回後殿去,自己到書房升座接見。
王致和是臉也氣得發綠了,搶先把吏部門前的一幕敘述了一番:“程大人糾集士子在我吏部門前鬨事,朝廷顏麵何存?請太子殿下明鑒。”
峻熙皺了皺眉頭:“聚眾鬨事,這並不像是程大人的作風。程大人,這些鬨事的士子你可認識麼?”
程亦風也不能說不認識,隻好照實回答:“回殿下,這些請願的士子乃是風雷社的成員,臣與他們有過一麵之緣。”
“啊,風雷社!”竣熙的臉上突然放出了光彩,“他們現在何處?”
“恐怕……”程亦風道,“在順天府的大牢裡。”
竣熙登時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快,準備車馬,我要去順天府見他們……王大人,這聚眾鬨事一節,恐怕是個誤會。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們先陪個不是了。”
王致和一愣一愣的,怒氣更甚,卻不能和太子發火,隻好惡狠狠地瞪著程亦風。而後者也是莫名其妙。
竣熙道:“程大人,煩你也跟我走一趟。王大人,你可以回衙門辦公了……啊,不,這大挑,我看今日就不用挑了。以後也許也不用挑了。”
王致和的下巴差點兒沒掉到胸口上,又把眼來瞪程亦風。程亦風可真是冤枉至極:“太子殿下,為何要見風雷社的士子?”
竣熙道:“現在來不及說——車馬備好了沒?”
這才隻是一眨巴眼睛的功夫,哪裡就能準備好?太監們忙得四腳朝天,還得謄出功夫來自請死罪。
竣熙可等不及了,道:“那我先往宮門口走,你們備好了轎子就來追我——程大人,這個給你,邊走邊看!”說時,從桌上抓起一封奏折給程亦風。
程亦風真是越來越如墜雲霧之中,接過奏章來掃了一眼,見抬頭第一句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守”,沒的嚇了一跳,絆在了門檻上,差點兒沒把官帽也摔掉了。他再看後麵,論述到楚國自開國以來“承平既久,戶口歲增,兵籍益廣,吏員漸眾”故爾“官吏之費,數倍於昔,百姓奢侈,亦過於前,則上下始困於財矣”。接著,又說“國之要者,理財為先,人才為本”,要“變法以求生存”——這分明是一篇要求改革的奏章啊!
趕緊追上竣熙:“殿下,這是……”
竣熙道:“你且看,是不是好文章?”
若說遣詞造句,此文隻是平平,然而,程亦風大略掃了掃,見其中有關於稅收、供奉、徭役等多項舊法的批判,又提出了相應的新法。他的心便狂跳了起來,許久以來,幾乎已經熄滅了的熱情又在他心理悄悄燃起。看到結尾處看具名,寫的是“京師風雷社士子”,以下有三十多個名字。
哎呀,這些年輕人!他京喜:人說江水滔滔,後浪推前浪,果然後生可畏!
竣熙道:“這份奏章,我已經看了百十回,越看越覺得這裡頭說的有道理。程大人,你以為如何?”
既然太子十分讚同這其中的說法,那便是變法有望了啊!程亦風心中不由狂喜,當下道:“臣以為,立法度,變民風,可富民,可強國。這些風雷社的士子不僅憂國憂民,更還有遠見卓識,應當請他們入朝議政,協助殿下,革除積弊。”
竣熙道:“我也正是這樣的想法。這篇奏章不足萬言,許多地方我還看不太明白。我正要尋‘風雷社’問個清楚,未想今日就得這了機會!方才程大人說與他們有一麵之緣,可知他們究竟都是哪裡的高人?”
程亦風便略略將當日在義學裡的事說了。
竣熙道:“這可真是有趣,原來他們還通曉兵法,有投筆從戎之誌。但倘若他們還是潛心研究兵書戰策,那朝廷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到這些新的政令了。算來程大人還有教導之功。”
程亦風連忙搖手:“當日勸服眾士子的是臧天任大學士,程某不過是碰巧路過為朋友幫了幾句腔而已。”他說時,心念又一動:臧兄亦有壯誌,何不乘此向太子推薦?因道:“要說到臧大學士,對稅製、吏製也頗有見地,太子若要變法,臧大學士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竣熙跟臧天任並不熟悉,隻知道是程亦風的好友,最親近的交往也不過是年初賦迎春花詩的那一回。不過,他現在方看了風雷社士子的奏章,對新法充滿了好奇與興奮,一聽到“對稅製、吏製也頗有見地”,立刻就道:“那敢情好。咱們去見了風雷社的士子,然後再招臧大學士進宮來,看看這事究竟要怎麼辦!”
二人一行說,一行走,沒多久,太監就把轎子抬了來,程亦風和竣熙各自上轎,出宮往順天府。
一路上程亦風少不得又把那奏章細細看了一回愈看愈覺得這幫年輕人不簡單,有些建議實在是精妙萬分——
比方“學田法”就建議朝廷在丈量地方土地的基礎上,將沒收充工的土地獎勵給各地興辦義塾之人,義塾可募人耕種,所出勿須交稅,田租儘為辦學之用。
又比如“商辦漕運法”,建議朝廷向全國征詢貨運行承辦漕運,觀其實力,比其信譽,再較之以價格,決定何人承辦當年漕運。此舉,旨在杜絕漕運官吏貪汙,以及避免沿途與朝廷交惡之山賊水匪劫持官糧——須知那鑣局和轉運行為生意之故,早和一些山野草莽拉上了關係,繳納了買路錢,運輸之時,土匪聽到此行鑣號,即自動放行。又為避免一家商號壟斷,天長日久滋生腐敗,商家承辦朝廷漕運隻得三年,三年之後必須各家重新上報朝廷,再次擇優取用。這一條建議就屬於程亦風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運是戶部貪官眼睛盯緊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進之法,那隻有狠抓貪汙而已。似這樣商辦漕運,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將每年運輸的銀子拿去交給信譽好又出價低的商家,便大大減少了戶部插手的機會。而且,朝廷所出之銀有定數,商家接朝廷的差事,為的多是名聲,不過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賄賂官員未免得不償失,這便又減少了貪汙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監察禦史好生監督,以後這漕運恐怕能清廉好一陣子了!
還有些提議,如“官買法”和“官賣法”,程亦風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會沒想通,暗道:還是去請教這些士子吧。
正思念間,便已經到了順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無措,連忙引路到大牢,那風雷社的一群士子還未除下化妝呢,都是醜怪模樣。他們都認得程亦風,見他來到,就有人道:“看,我說程大人自會搭救我們的吧!”
程亦風趕忙清了清嗓子:“這是當朝太子殿下,欣賞諸位的才華,特地來見你們的。”
眾士子都是一驚,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鑽進了牢房裡,道:“各位寫的變法奏章實在是字字珠璣,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國家之興亡恐怕就在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國未來的大功臣,請先受竣熙一拜!”說時,竟真的要躬身行禮。
諸位士子趕緊來攔:“太子殿下,這可使不得。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等也隻是做了份內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顧還身在牢房之中,隨便找了張茅草鋪就坐了下來,道:“諸位快把你們這變法的設想詳詳細細地給我講一回,我早都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