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未說完,卓思遠已經“撲通”跪下了:“萬歲,臣對王妃從來就沒有非分之想。臣……臣心中所愛另有其人,隻是現已生死永隔……臣立誓終身不娶,萬歲不必替臣操心了。”
“哦,是這樣……”武德帝略感意外,“那……你下去吧。”
卓思遠走了之後,武德帝又一個人在書房了坐了片刻,才傳了太監來,吩咐他到禦藥房取極品人參、當歸等補血之物,然後隨自己去探望玉旒雲。
到西宮體元殿的時候已經時近黃昏,雲霞呈現出血一般的顏色。石夢泉正掩門出來,就見到武德帝了,連忙上前拜見:“陛下——”
武德帝微笑道:“石將軍少年英雄,朕也久仰了。這次犬兒邀你們來遊玩,朕卻招呼不周,實在罪過。”
石夢泉忙謙讓:“陛下言重了。西瑤好山好水,玉大人和太子殿下更是投契無比。我們在西瑤十分愉快。”
武德帝道:“話是如此,不過今日皇宮警備不當,竟然讓刺客混進宮來。玉大人為了救母後而負傷,朕難辭其咎,特地帶了些補藥來看望玉大人。”
石夢泉怔了一怔,道:“陛下厚愛,惶恐萬分。不過玉大人剛由太醫診治過,服了湯藥已睡著了——她的傷勢雖然不重,但是傷口疼的厲害,所以太醫落了重藥,恐怕叫她也叫不醒呢。”
“哦,是這樣?”武德帝皺了皺眉頭,吩咐太監把藥材交給石夢泉,“朕……”他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要怎麼開口。
石夢泉當然知道他此來決不是送藥這麼簡單,因道:“有什麼事在下可以效勞的,萬歲但說無妨。”
武德帝四下望了望,伸手指著體元殿畫室道:“石將軍有空,陪朕坐坐,說說話吧。”說罷,自己先走了進去。石夢泉隻有跟著,到裡麵序了賓主而坐。
便有太監奉上茶來。武德帝並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玉大人方才說出了當初朕在盟書所提的全部條件,想必兩位早已知道那盟書不是寫給貴國皇帝陛下的,而是應趙王爺之求而草擬的。”
石夢全略一思考,道:“不錯。”
武德帝道:“那麼朕所承諾趙王爺的,以及趙王爺的意圖,你們也都知道了。”
石夢泉道:“正是。”他儘量地不主動提供信息,而是等著武德帝說話。
武德帝道:“朕承認,當初趙王爺找上門來朕就決定與他合作間接幫他謀反是朕太草率了。兩位大人回國之後請代為向貴國皇帝致歉。”
“陛下也是為趙王所蒙蔽。”石夢泉小心地措辭,“聖上一定會諒解您的。”
武德帝看了這年輕人一眼:對於玉旒雲的厲害,耳聞居多,今日一見果然叫人不敢小覷。而這個石夢泉,多數時候人們提到他,都隻是附帶,沒想到強將手下果然無弱兵。相比玉旒雲的激烈大膽,他更加穩重,幾句話答得既得體,又滴水不漏。假以時日,這兩個年輕人會給天下帶來怎樣的改變呢?武德帝想,不知我還看不看得到?
“趙王的手下今日行刺母後,朕決不能跟此等惡人再有瓜葛。”武德帝道,“我西瑤同趙王之間所定的一切協議就此作廢。今若以相同條件重新和貴國皇帝陛下立約,不知他是否嫌棄?”
石夢泉道:“聖上既然派玉大人和在下前來西瑤,就是有誠意要和陛下結盟,豈有嫌棄之理?不瞞陛下,玉大人是全權特使,她已和青鋒太子殿下商議過了盟約的細節,若不是當日遇到些小意外,恐怕早就用印了。如今陛下也願意結盟,那是再好不過。待玉大人醒來,就可簽定盟約。”
武德帝道:“如此甚好。朕已派人去剿滅泰和商號餘孽,臨淵的凶徒今日就可落網。彆處分號明日也會一體查封。不過,朕擔心這些細作狡詐無比,恐怕還是向北方傳遞了消息。那麼你和玉大人就有危險,而貴國國內情形也會出現巨變。所以朕決定今夜就將火炮和鑄造書籍裝船,明日我雙方在船上簽定盟約,二位就可從水路儘快歸國。不知石將軍意下如何?”
石夢泉驚了驚:這是什麼意思?但是他不露聲色,隻是道謝:“陛下考慮的如此周詳,在下先代玉大人謝過了。”
武德帝道:“我西瑤邊陲小國,得貴國皇帝陛下賞識也是榮幸。今後我兩國互市,必定造福萬代。”
都是場麵上的話。石夢泉也就以場麵話作答。兩人又絮絮客套了一陣,武德帝便起身告辭:“玉大人有傷在身應該多些休息。朕叫人裝船恐怕還需要些時間。明日巳時出發,石將軍看如何?”
石夢泉道:“全憑陛下安排。”一直恭敬地將武德帝送出了門口。
武德帝出了西宮體元殿天已全黑,他又往中宮慈安殿來。臨淵雖然以四季如春而著稱,但是秋夜還是涼意襲人,人間月色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霜。冷風吹過,他的親信太監不禁打了個噴嚏。武德帝道:“這麼晚了還要你跟著朕東奔西跑,實在辛苦。”
太監道:“萬歲說的哪裡話?這是奴才的本分罷了。”
“本分?”武德帝笑了笑,冷風吹得他牙齒疼,一直顫到了心裡,“世上有多少人是甘心謹守本分的呢?”
太監不待體味他的話,忽然指著前麵道:“哎呀,那不是太子殿下和晉王妃麼!”
武德帝隨他所指看去,果然看到穆成雪和段青鋒並肩而來。兩人到了跟前都同他行禮。他就問:“你們是從太後那兒來麼?”
穆成雪道:“正是。”
武德帝又問:“那麼現在要回去了?”
穆成雪點點頭。武德帝望著兒子,綠眸在月光下顯得分外冰冷:“你呢?”
“兒臣送皇嫂回去。”段青鋒回答。
“哦。”武德帝道,“時候也不早了,快去吧。”
兩個年輕人便又欠了欠身,朝他們的去路上去了。武德帝出神地望了一會兒,心中發寒:父子之間竟然是無話可說的!如果當初……他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甩去——世上豈有這種“如果”?一切都隻是“眼前”,此後才能講“將來”。
於是加快腳步來到慈安殿,因為走得急了,出了一身的汗。
宮女通報進去,孝文太後升座接見,乃是在佛堂中——孝文太後是帶發修行的出家人,武德帝也常年在枯雲寺中禮佛,母子二人在蒲團上相對而坐,沒有半分皇家風範。武德帝乾脆叫太監和宮女都下去。他的親信太監遵旨即去,而孝文太後的宮女卻似乎不放心老太後一個人,猶豫著不動。還得孝文太後來吩咐:“晚了,你去吧。”她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大門關上,裡麵隻剩武德帝和他的養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兒臣……也有很久沒有給母後請安了。”
孝文太後道:“你心中有母後,不請安也是孝順。心中沒有母後,便是請了安又如何?”
武德帝不答。
孝文太後又道:“再說,世間萬物皆空。你心中有沒有母後,你來不來給母後請安,有何分彆呢?都是虛幻而已。”
武德帝道:“母後潛心修佛,果然佛學造詣高於兒臣。”
孝文太後道:“我和皇帝怎麼可以相比呢?皇帝就算是身在枯雲寺,還是一國之君。這都沒有放下,說什麼修佛?你若真有心,就把國家交給鋒兒,這樣一來,自然心思澄明,對佛法的領悟也會更上層樓。”
武德帝怔了一下,道:“鋒兒這些年在母後身邊,果然有些您老人家的風範。朕起初見他貪玩,還怕他將來會誤國,原來朕的擔心是多餘的。朕看他再磨練些時候,將來國家交給他,朕也總算對的起祖宗。這都是母後的功勞。母後辛苦了。”
孝文太後道:“皇帝何必這樣說。我嫁入你們段家,就是段家的人。我為段家教養子孫,那是應該的。”
武德帝道:“母後教訓的是。就連兒臣多年來也多承母後手把手的指引,西瑤才能有今天。”
孝文太後輕輕一笑:“你雖不是我親生,但是幾十年母子,何必說話還拐彎抹角?你深夜來找我請安怕不是為了向我道謝吧?”
武德帝望著養母,沒有立刻回答。
孝文太後道:“西瑤能有今天不能說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西瑤的明天如何,你希望跟我沒有關係,是也不是?”
武德帝依然不回答。
孝文太後道:“牟希來幾十年前就想殺了我,當時你沒有答應,後來是不是很後悔?今天他沒有殺成我,你是不是很遺憾?”
武德帝不能再沉默了:“老師和母後之間有誤會,兒臣也很為難。”
孝文太後的表情似乎是在冷笑,但是並沒有笑出聲:“你很為難?我同你都是段家的人,西瑤是我段氏的天下,有哪個姓段的人不想國家好的?自家人同外人之間起了紛爭,你需要為難麼?”
武德帝咬了咬嘴唇:“兒臣知道母後所做的都是為了江山社稷,老師我所做的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兒臣不是小孩子,可不可以有自己的判斷?”
“哦?”孝文太後揚了揚眉,“皇帝這是在怪我獨斷專行了?”
武德帝咬了咬牙:“兒臣不敢。”
孝文太後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怪就是怪了,而且我老太婆也的確是獨斷專行——記得當初我建議你脫離楚國而獨立,牟希來是帶頭反對的。他一說,你也就跟著動搖,是我堅持,這事才定了下來——你說我這不叫獨斷專行,叫什麼?”
武德帝垂著頭,感覺汗水正從自己的額頭上淌下來:“母後英明。”
孝文太後道:“你不要口裡說我英明,其實你心裡一直怪我這樣做太冒險,使西瑤同楚國結怨。你恐怕楚帝會怪罪下來,影響兩國貿易,所以你就積極尋找新的靠山——趙王爺一上門,你立刻就答應了他。你又怕我再乾涉這件事,所以乾脆就不說給我知道,是不是?這就是你自己的決斷了?”
武德帝道:“兒臣……兒臣知道這次和趙王爺結盟的決定太輕率才惹出許多麻煩,所以兒臣……”
“所以你就聽了牟希來的建議,現在要轉和楚國的那個什麼公孫天成立約麼?”孝文太後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卻像是釘子似的,釘住了武德帝不許他回避。
“不。”武德帝道,“兒臣……兒臣知道母後派鋒兒去過樾國,所以兒臣猜想,母後應該是想和樾國皇帝結盟,所以兒臣已經叫人按照原來的盟書照樣準備了火炮和《鑄造秘要》,今夜就裝船給玉、石兩位大人。明日巳時,送他們從水路歸國。”
“哦?”孝文太後略感意外,微微地眯起眼睛想把養子看得更清楚,好從他的神情來分辨他是否撒謊。不過武德帝半垂著頭,房內的光線又昏暗,他的臉因此顯得很模糊。孝文太後站起了身,親自去拈燈,同時道:“這是鋒兒同你說的麼?”
“不。”武德帝回答,“兒臣是看到法會之上玉、石兩位坐在母後身邊。而公孫先生就是混在戲子中才得以入宮——還是讓兒臣來吧。”他從孝文太後手中接過燈。
不時,燈火變得明亮了,照著他麵上佛像一般的表情。孝文太後解讀不出什麼來。“公孫天成是因為差點兒被人殺了才要混在戲子的隊伍中。”她道,“他也是鋒兒請回來的。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我的意思?”
“兒臣,”武德帝咬了咬嘴唇,“兒臣知道母後素來不信任楚國人。”
孝文太後麵色一變,臉上顯出詭異的光影效果:“怎麼這樣說?”
武德帝淡淡地:“知母莫若子。兒臣雖然不知道是何原因,不過兒臣想,母後是絕對不會和楚人結盟的。所以……所以兒臣已經敷衍好了公孫先生。他明日一早也會坐船離開。兒臣本來想乾脆殺了他,但是畢竟現在還不是得罪楚國的時候……擅做主張,請母後示下。”
“是麼……”孝文太後喃喃道,“那麼牟希來對這事是怎麼看的?”
“老師怎麼看並不重要。”武德帝道,“重要的是,兒臣想最後一次依照母後的意思辦事。”
“最後一次?”孝文太後蹙眉。忽然身子晃了晃,跌坐在了蒲團上:“你……你做了什麼?”
武德帝跟著在她身邊坐下,將燈放在兩人中間:“兒臣鬥膽,母後身在佛門卻放不下朝中的事,兒臣無奈出此下策,好將母後請回慈濟庵去。這是無色無臭的碧蠶香。若母後願意從此潛心修行不再過問政事,兒臣自然每年將解藥奉上。若是母後不答應……”
“如何?”孝文太後冷著臉,“你就要弑母麼?”
武德帝道:“兒臣情非得以。兒臣不能讓母後把國家卷入戰爭之中。相信父王地下有知也不會怪罪兒臣的。”
孝文太後哈哈大笑,甚是陰冷:“你所做的都是為了國家,我所做的就不是麼?幾十年母子,我問心無愧,不料竟落得如此下場!”
武德帝咬著嘴唇,想來是趁著方才撚燈之際將毒藥放在燈中,這時又將燈擎了起來,舉到了養母的麵前:“母後,兒臣對你十分敬重,決不想害你性命。母後年事已高,理應安享天年。兒臣可以在宮中為母後興修庵堂,隻要母後答允兒臣不再過問國事。”
孝文太後冷冷地看著他:“皇帝,你太令我失望了。”驀地,她手一揮,將燈台撫到了地上。燈油流動,立刻就在燒成了一片。附近的蒲團也就著了火。武德帝一驚,連忙去撲。不想孝文太後“倏”地站了起來,一腳踩住他的衣袖:“你既然想我死,還滅什麼火?你快快逃了出去,留我老太婆一個人在這裡豈不乾淨?”
“母後……”武德帝一愕,隻聽身後門“喀”地一響,玄衣已經撲了進來,蒼翼、朱卉、白翎緊隨在後。“娘娘,您沒事吧?”
孝文太後挪開了腳,整整衣衫:“我沒事。”朱卉和白翎緊步上前,三兩下踩滅了火焰。玄衣和蒼翼則一邊一個夾住了武德帝。蒼翼吸了吸鼻子:“好家夥,這不是碧蠶香麼?竟敢謀害太後,快把解藥交出來!”
武德帝麵色慘然,似是存了和孝文太後同歸於儘之心,所以閉口不言。
孝文太後搖搖頭:“不用了。我是不怕毒藥的。你們幾個自己可以把毒逼出來麼?”
蒼翼道:“這點兒雕蟲小技,還難不倒我們——娘娘不怕毒藥,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我小的時候一位長輩送的禮物,”孝文太後回答,“吃下之後自然百毒不侵。”
“啊,莫非是翦大王留下的靈藥?”玄衣問。
“不是。”孝文太後道,“是先父的一位好朋友。陳年舊事了,恐怕他也早就不在人間。我們不必再提這些——皇帝,你沒有想到吧?”
武德帝苦笑:“母後果然總是比兒臣棋高一著,兒臣……無話可說了。全憑母後處置。”
孝文太後瞥了他一眼:“處置?你以為我要如何處置你?你要弑母,莫非我就要弑君麼?”
武德帝知道計劃失敗,一副引頸就戮的神氣。孝文太後搖了搖頭:“一國之君因為謀害母後而被廢,這種事情傳了出去百姓會怎麼想?你不怕去見你父王,我還怕他怪我沒將你教養好呢!”她轉頭吩咐朱卉:“幫我取文房四寶來給皇上,他要下聖旨。”
朱卉道:“是。”即刻就拿了筆墨紙硯來。
玄衣和蒼翼押武德帝到桌邊。孝文太後即道:“我說,你寫——你是一國之君,卻醉心佛法。你想要出家為僧,卻覺得太子經驗尚淺,不足以獨立治國。所以你決定先回到宮中,親自輔佐太子三年,然後禪位於他……你又思念母後,所以請求我回到宮中,共度你出家前的最後三年時光……”她看了看一臉驚詫的武德帝:“為什麼不寫?難道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報給你嗎?”
“母後是想……軟禁兒臣?”
孝文太後道:“什麼軟禁?隻是請你替鋒兒掃清繼位前的障礙啊。”
武德帝抓著筆的手在顫抖:“我不寫。我不能寫。母後想借我操縱國家……母後,您收手吧!”
孝文太後冷冷而笑:“要是你自己能治理好國家,我老太婆何必攬這麻煩?你寫得寫,不寫也得寫——牟希來居心叵測,意圖謀害太後,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即日起革去一切職務,抄沒家產。本來應該誅九族,不過太後篤信佛理,有仁愛之心,特準全家發配桂洲礦山,永世不得回京。”
武德帝的眼中流下淚來,滴在紙上,先寫好的“奉天承運”四個字被暈得模糊一片。
“娘娘,這封聖旨要什麼時候發出?”玄衣問。
“明天早上吧。”孝文太後道,“這才顯得我和皇帝商討了一夜,方斟酌出這樣的決定——不過要在巳時之前。我要讓玉旒雲看到。”她又轉向武德帝:“母後的苦心你總會明白——多謝你為樾國使節準備船隻。你慢慢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