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將亮,青灰色的天空剛開始帶了抹豔麗的霞光,這一條街已經都是煙火氣,而最盛最旺的煙火氣就在街尾。
生鐵鑄成的大鏊子足有二尺五大小,這鏊子又和尋常的不同,四周有一寸高的邊沿,恰恰擋住了一鏊子淺淺的油,不至於流出來。
油裡煎著十來個巴掌大的餅,朝上的一麵已經煎得金黃,細小的油滴在餅麵上跳躍著,滋啦啦響著,這一鍋子便爆發出異常濃鬱的油香、麥香、肉香、菜香,飄滿了半條街。
鏊子前站著一個高壯的漢子,一隻手拿著近兩尺的鐵鉗子盯著油鍋裡那些餅的火候,不停地給餅子翻麵,那小鐵鉗子的前端打成了兩片扁平鐵片,夾著餅子翻動起來又方便又快速。
鏊子底下燒著柴火,專有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娃盯著火,火太大了用鐵鉗子抽出柴,火小了加根柴,熟練無比。
另一邊是一條長長的案板,案板前端五六個小木盆子裡裝著各種餡:羊肉大蔥的、豇豆肉末的、豬肉筍子的、韭菜雞蛋的、蘿卜絲肉末的、雪菜豆腐乾的……,菜是炒過的,肉卻不曾炒——生煎肉餅子才是最香的哪。
案板另一頭是一個大盆子,案板前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婦人,麵容端正,膚色微黑,手裡抹了油,從大盆子裡撈出濕軟的麵團,放在亦是抹了油的案板上略揉幾下,揪出十幾個鵝蛋大小麵劑,取一個,手掌將其壓成牛舌狀,再挑一樣餡在牛舌狀麵皮上滿滿地放了一大半,最後把餡少的一頭麵皮提起,恰恰好地蓋在了另一頭,一邊蓋一邊輕攏兩端,不使餡料溢出去,兩端封口、捏緊豎放,輕輕壓成巴掌大的軟麵生肉餅胚子。
此時鏊子裡的餅子兩麵金黃,已是熟了。
鏊子前已經排滿了人,每人手裡不是拎著竹籃子就是握著草紙袋子或是盤碗,排在後頭的探著頭急不可待:“快好了嗎?這鍋有我的份了吧?”“前頭那個拿籃子的若不是買許多就有你的了。”……
嘈嘈雜雜的聲音渾不在漢子耳裡,他回頭低聲說:“徊娘,好了。”
餅鋪與這一條街的許多鋪麵一樣,是前店後院,擺鏊子案板的這邊便是臨街的店麵,穿過鋪子是通往後院的後門,漢子說話的人在後門院邊坐著,是一個烏發雪膚的年約十六七的女子,聽到聲音懶洋洋地站起身來,走到前麵來開始收銀。
幾個人,幾個餅子,多少錢,收足鏊子裡現有餅子的錢,名喚徊娘的年輕女子便不收了,手肘支著錢箱,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鏊子。她年紀小小,梳了螺髻,烏發如墨,渾無裝飾,著玉色細棉直領對襟短衫,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漢子用鉗子夾起一個一個煎好的濃香四溢的餅子放在一個平平的鐵網子上瀝油,年輕婦人便緊著把一個一個做好的軟麵生餅胚放進鏊子裡,鏊子裡的油便“滋啦啦”地不住響著。
鐵網子上豎放著瀝油的餅子越來越多,有急性子的便去拿餅,手還沒夠到網子,被一尺子打在手上,禁不住哎喲一聲,那收錢的徊娘不知何時手裡已經拿著一隻長長的戒尺,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排著隊的眾人哄笑起來:“油鍋裡剛起來的可燙著呢,回頭燙得掉地上了就可惜了啊。”
那人悻悻地收回手。
漢子見油瀝得差不多了,才將餡餅一個一個用鉗子夾起放進已經收了錢的人的籃子、紙袋子、碗盤裡:“一個羊肉大蔥一個豇豆肉末,給”,“兩個雪菜豆腐乾,給”……什麼人要什麼餡,分得清清楚楚。
堪堪賣完,鍋裡的餅子又已經煎熟了一麵,漢子又忙著給餅子翻麵,婦人忙著做生餅胚子,年輕女子仍然坐在那裡,低著頭一個一個地收錢,收足一鍋餅的錢,便停下手。
有排在後麵的人遞過錢來:“先收了我的錢吧,反正下一鍋肯定有我。我要……”
徊娘抬起一雙烏淩淩的眼看過去,那人忽地一窒,她又低了頭。
那年輕人麵紅耳赤,不再則聲。
這裡依然忙著,隊伍卻越排越長,排在後頭的羨慕地看著已經買到餡餅的人,拿籃子裝的自然是拎回去和家人一起吃早食,碗盤裝的則去隔鄰早食店和漿子粥麵一起吃,草紙袋子裝的有的便當街邊走邊吃起來。
一個穿著短打的年輕人走了幾步迫不及街地就一口咬下去,外層酥脆裡麵微軟的餅殼一咬破,熱騰騰油亮亮的肉汁便沿著口子爭先恐後地湧出來,猝不及防之間滴滿了衣襟,年輕人不禁哎呀一聲,急急往前探身,嘴卻不舍得離開餡餅,想把肉汁吸進嘴裡,卻不防實在燙,啊啊連聲跺腳。
羊肉大蔥的香氣卻已經沿著破了口的餡餅溢了出去,濃香誘人。一旁排隊的人都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有幾個吃慣了的就說:“好吃還是羊肉大蔥的好吃,這肉汁,這蔥香,簡直太饞人了。”
卻有人說:“羊肉大蔥的確好吃,但是韭菜雞蛋也很香很好吃呀,而且一大早的吃韭菜雞蛋更舒服一些,再說韭菜雞蛋才四文錢一個,羊肉大蔥的可要八文錢哪。”
另一個人說:“我更喜歡蘿卜絲肉末的,也不知怎麼弄的,這蘿卜絲竟能這麼香糯,菜汁肉汁混一起,咬一口能淌得滿嘴,香得不得了。”
“豇豆肉末餡的才是最棒的吧?我們家就愛吃這一口,豇豆清香得很!”
“那豬肉筍子餡的更鮮香吧?還加了點菇,那汁子絕對是最鮮美的!”
“雪菜豆腐乾的也好吃,那菜醃得,不曉得為啥這麼鮮鹹,加上豆腐乾在油裡煎得透透的帶點兒油焦,真是太好吃了!”
“其實我每種都喜歡吃,唉,可惜肚子太小,吃上兩個就飽了。”
“哈哈哈,你小子肚子也太小了,我能吃四個!”
…………
徊娘又收完幾撥錢,玲瓏纖長的十指間銅錢丁丁當當地滑落竹盒裡,她蓋上竹盒蓋子,側了側頭,低若無聲:“牛肉大蔥的才叫最好吃呢。”可惜如今耕牛不能殺,牛肉少且貴。
她打了一個嗬欠,眼神開始清定,回身用水洗淨了手,轉頭對案板旁的年輕婦人說:“阿姐,你來收錢。”聲音不是尋常這個年齡女子的清脆,而是略為低啞。
婦人看她一眼:“我不累,你再歇歇罷。”
徊娘搖搖頭:“我醒了。”不由分說替了她,開始做餡餅生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