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那隻漆黑的蝙蝠,翩然落在他麵前。
他嗅到了濃烈的屍體與死的味道。
他還不到男人胸口高,他知道,男人可以輕易殺掉他,男人有這個能力,但是他不害怕,很奇怪,他應該害怕的,但是他並不。
科拉克斯看清了他的眼睛。
男人有一雙漆黑、隻在鞏膜邊緣現出一點白色的眸子。
男人嘴唇動了動,極低地說了一句什麼,他沒聽清,他隻顧著看那雙眼睛。
漂亮的、漆黑的、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
科拉克斯不受控製地向男人伸手,對方反而顯出一種遲疑的驚訝,甚至往後略微縮了縮。男人猶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
出乎科拉克斯的意料,在即將接觸的時候,男人忽然硬生生地翻轉手腕,他指尖搭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少年眨眨眼,他看向男人,男人垂下眼,手掌微微緊繃,科拉克斯輕柔地翻過他的手,男人沒有拒絕,於是科拉克斯看到了尖銳如同野獸一般,被男人緊緊藏在掌心的指甲。
——碰到指尖的話,會受傷。
某種細微的感情掠過心臟,科拉克斯指頭搭在男人拳起的指節上,男人盯著科拉克斯,又從喉嚨裡咕噥出一句,少年還是沒聽清,他下意識地往前傾身,似乎想聽清,又似乎想看清他。
男人喉嚨發緊。
他知道少年是誰。他“看”到過他——在無數淒慘血腥的“未來”之中,他看到過他。
他最重要的、唯一的▋▋——
但是他、他太小了。會受傷、不能碰、要保護——
比科拉克斯提前兩年到達呂凱厄斯,從未與人接觸,一直像野獸一般獨自生存、旁觀和殺戮的男人艱難地在腦海裡拚湊詞彙來形容麵前對他而言過於脆弱的少年。
男人想不好該怎麼辦,他繃緊身體,僵在當場,然後還沒他胸口高、烏發的少年踮起腳,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他摸的是他昨天晚上掛屍體時蹭傷的地方,他根本就忘了還有這麼個事兒,但就在少年觸摸的瞬間,那處其實都快愈合了的傷口劇烈疼痛起來。
但那是一種溫柔的疼痛,不是被野獸撕開身體、被鋼筋紮透大腿那種劇烈、讓人憤怒煩躁的疼痛,少年帶來的疼痛像是把他與某種“真實”聯係起來,他除了在“看到”少年那天之外,他第二次與世界產生了關聯。
他內心深處忽然升起了一種狂躁的迫切——不夠,聯係還不夠——不夠,完全不夠——
他無法控製地伏下身體,少年視界驀然一黑,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隻覺得頸子一涼,巨大的疼痛隨即炸開!
他的頸靜脈被咬穿了!
就在科拉克斯本能自衛前的一瞬,某種遠遠超越本能的情感讓他住手,已經攥成拳頭的手慢慢放鬆,繞到男人後頸,把他拉近一些。
他聞到了自己的血味。科拉克斯輕柔重複:“科拉克斯。我叫科拉克斯。”
少年清和的聲音震動男人的耳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慌亂放開科拉克斯,驚恐後退,被樹根絆倒,狼狽地摔在地上。
血、血、他最重要的、唯一的▋▋的血——滿嘴都是,血、撕裂——
男人發出了一聲完全不像是人類的慘叫,抱著頭吐了出來。
他吐在自己身上、頭發上,吐得眼淚都出來,酸臭血腥彌漫,他腦子裡一片混亂,然後他被人輕柔地拈起下頜,他往上看,少年俊秀的麵孔倒映在他瞳孔深處。
少年擦乾淨他的臉,捧著他的麵孔,筆直看他,緩慢而清晰地再度重複,“科拉克斯。我叫科拉克斯。”
他喉頭蠕動,眨眨眼,淚水滾落,落在少年白皙如雪的指尖。
這一回,科拉克斯終於聽清了,他說,科茲。
少年明白,那是他的名字,然後科茲又極低地說了一個單詞,與前兩次是一個詞,科拉克斯還是沒聽清,不禁貼近側耳,然後他就被科茲緊緊擁入懷中。
貼近科茲胸口的刹那,那股如同一根小刺一直在心臟縈繞的感情猛地壯大、炸開,他忽然知道,那是依戀。
他對這個第一次見麵、瘋蝙蝠一般的男人,有著某種植根於靈魂深處的依戀。
科拉克斯閉上眼,回抱住了科茲。
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與第一次擁抱,充滿血腥與嘔吐物的酸臭。
然後他就把科茲帶走了。
他把科茲帶回了他位於礦洞深處、簡陋但是溫暖的家。
撫養他長大名為納斯圖裡的女性,看到比自己高一倍的午夜幽魂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麼高,很容易撞到頭吧?
科茲楞了一下。他眨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會呂凱厄斯語,與科拉克斯回來的路上,他超凡的學習能力讓他基本掌握了語言的組合邏輯,他隻是還不大會說而已,他把自己僅知的那些詞彙勉強彙集成完整的句子來思考,想,這不對。
她應該怕他的不是麼?就算她不知道他是午夜幽魂——科茲知道人們這麼叫他——麵對一個蒼白、肮臟、渾身血腥,比自己高大一倍的男人時,她不是應該恐懼麼?
哦,不對,不是男人,是“怪物”。
科茲謹慎地訂正自己的用詞,他微微眯起眸子,尖銳的指甲不為所知的輕輕彈了彈。
納斯圖裡憂慮地看向科拉克斯:“科沃斯,你也會長這麼高麼?”
一直遊刃有餘的少年卡住了。
科茲眨眨眼。女孩調轉頭,重新看向他,對他說了第二句話,“你會說話吧?先生?”
他緩慢地點點頭,納斯圖裡也點點頭,她用圍裙擦了擦手,簡短地道:“來幫忙,咱們今天得煮五人份的湯。”
科茲就這麼與科拉克斯生活在一起。
他們一起打獵、學怎麼修機器、聽老工人講故事,偶爾閒暇行於地麵之時,科茲會抱起科拉克斯,讓他坐在自己臂彎上,小心翼翼地保護他。
直到科拉克斯與他一般高大,不會被這個星球上任何東西所傷害。
而現在,他已經可以如幼時一般,抱著科茲,保護他,不讓他被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