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前五十裡就是太行山。
這裡是一個河灘,旁邊的千梁河是黃河的支流,輾轉到這裡水已經很清澈了,並且流動緩慢,剛好彎成一個灘,遠處就是他們繞過的元明鎮。
天剛擦黑,炊煙與燈火,人間的氣息沒有散去。
尹徵手中是一個大碗,碗邊還有破損。他從埋鍋造飯的夥夫的大勺子中裝了一份熬菜,又拿了兩個饅頭,這才到囚車這邊。
車上是一個年輕男人,也就二十多歲。
身帶重枷,手腕上纏繞著玄鐵打造的鐐銬。
“柯表哥,吃飯了。”
尹徵拿著筷子,一點一點小心翼翼的給那個人喂飯。
這個人很小就到了他們家,據說是尹家出嫁的一個表姑姑的兒子,因為父母早死,他無處可去就到了雲中。
他同尹徵一直很好,一起到私塾念書,一起騎馬,還一起上獨玉山。
這次尹徵從雲中離開的時候還說等他從雍京回來,他給他帶雍京最好的點心,然後他們再去獨玉山看雲海。
尹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姐夫趙毓寫信回雲中,讓他爹派家臣楊進到雍京接他回雲中,誰知道他們距離雲中還有一天的路,就看見寧淮侯的軍隊外加他老爹尹明揚與他的隨從押送人去雍京。
那輛囚車上,就是柯表哥。
不過,據說他現在叫何初雲。
而且,他也不是尹徵的遠方表哥,而是罪臣何晉的兒子。
河灘上支著火堆。
崔珩在河水中把自己洗清爽,換上乾淨的白色細麻裡衣坐在火堆前的大石頭上,親兵已經將他的臟衣服收去處理。
他拿著牛皮的水帶剛喝兩口,就聽見不遠處有人哭。
“誰在那兒嚎?”
一個小親兵過來,“侯爺,是尹大人家的小公子。”
“哭什麼,又不是第一次離開家,他親爹不是在這兒嗎?”
崔珩崔討厭小孩子,尤其是討厭像尹桂寶兒這樣嬌生慣養的小孩子。隻不過尹徵是趙毓的親小舅子,在他這裡免死金牌,這是實在沒法子的事。
崔珩,“剛才我在元明鎮買了一些花生芝麻酥薑糖,原本是帶回去給我表弟吃的,你給他拿點,讓他彆哭了。”
那個小親兵領命下去。
不一會兒,尹徵的哭聲小了,也停了,想必是吃了糖,就忘記哭泣了。
崔珩抬頭看看腦袋頂上的星空。一道天河貫穿天際,璀璨帶著神秘莫測的意味,在夜空中刻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卻好像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將天空劃分成似乎無法逾越的兩端。
他拿出自己削的竹笛,對著河水有一搭沒一搭的吹著冉莊的小曲兒。
尹徵捧著酥糖過來。
“侯爺,您和我姐夫很熟嗎?”
他一直不知道趙毓同崔珩的關係,他覺得趙格非知道,但是那個丫頭的嘴巴好像被縫起來一樣,吃了吃飯多吃兩口之外,其他的話一向不多說。他怎麼問都問不出趙毓與崔珩究竟是怎麼認識的,為什麼崔珩可以讓自己和趙格非在寧淮侯府住那麼久,還好吃好喝好招待?
“不熟。”崔珩不吹笛子了。
那十年他同趙毓真的不熟。
他必須讓人淡忘趙毓是他的表弟,他需要讓人不再記得他還有一個表弟。
因為他自始至終隻有一個表弟,而那個人就是曾經的皇長子祈王,然而,他已經被褫奪了王爵,抄家之後幾乎一無所有,也離開了雍京城。
既然趙毓已經從承怡成為趙毓,他也從崔碧城成了崔珩,就讓這些改變更加堅固,也更加長遠吧。
尹徵坐在他旁邊的小石頭上,“您剛才吹的曲子,我聽姐夫吹過。他在西北,想家就吹一吹,不過姐夫吹的不如您吹的好聽。我聽說您也是冉莊人,你們冉莊的人都會吹這個嗎?”
“不是。”
崔珩將笛子放在一旁。
他精通音律,喜愛票戲,這個小曲是他在毓正宮讀書時候自己亂吹的遊戲之作。
不知道怎麼了,崔珩忽然覺得自己耐心長了一點,他想跟尹徵說兩句話,“你剛才哭什麼,想家?”
“柯表哥的事。”尹徵啃了一口酥糖,“崔侯爺,他到雍京之後會死嗎?”
這種事,崔珩也不好說,“不知道。”
尹徵,“那他會被流放嗎?”
崔珩難得還是很有耐心,“現在也不清楚。”
尹徵,“那,……”
崔珩忽然一把扯過尹徵!
隨後,一道利箭從千梁河對岸破空而來。
瞬間,萬箭齊發。
幾隻利箭已經射散了火堆,散落的木柴上燃燒著破敗的火焰,崔珩肩膀中箭,他將已經嚇傻的尹徵推入侍衛隊中,目測了一下這裡的人數,應該能保護尹徵的安全,接著就用刀看到箭矢的木杆,抽出長劍直奔囚車。
果然,這裡正在鏖戰。
來了黑壓壓的一片人,看不清楚路數,直接殺到囚車前麵。
他們似乎不計較性命一般,以幾倍的人數將看守囚車的守軍殺滅,尹明揚已經致仕,家中除了幾個看家護院的家臣不再豢養私兵,他的人除了楊進之外,也已經死的差不多了。
哪裡來的這些多人?
這一路上,崔珩一直警惕,並無異常,他們將要過太行山,馬上到直隸境內,屆時直隸總督會加重兵押送,他肩上的擔子會輕薄一些。
沒想到。
崔珩一聲口哨,原本他設計隱藏在河灘以上,樹林中的兵士手持利刃衝殺下來!
囚車這邊的人很快被全殲。
尹明揚後背甚至被砍傷。
崔珩見囚車之中的人全身潑上營救者的血,他並沒有受傷,那些人雖然用長刀砍到了囚車的木欄,卻沒有砍斷,重犯何初雲除了被嚇傻之外,一切安好。
他活著,沒有受傷,手上是重銬。
崔珩以劍尖點地,他微微彎腰,喘氣。他的腦子有些亂,周圍的砍殺聲逐漸平息,但是他開始心慌,像是哪裡不對?他忽略了哪裡?究竟是哪裡?
“啊!……”
一聲慘叫。
崔珩與尹明揚同時向水岸看去!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更多的人,其中一個人拿著胡刀殺進崔珩的衛隊當中,一邊抓住尹徵,扯到胸前,繼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召喚了他的馬,他翻身上馬,迅速過河!
那人在河對岸,摘下頭上的黑套,他張嘴,卻是一種非常古怪的口音。
“尹大人,十四年不見,彆來無恙?”
星河下,大河彼岸,那個人蒼白的麵皮,渾濁卻泛著蒼藍色的眼珠,還有那張因為多年的痛苦而扭曲的臉。
尹明揚眼神一凝,“渾·撒憐丁?”
聽到這個名字,崔珩也是一驚。
洪丁一聲長嘯,“尹明揚,當年你屠我族人,占我土地,可曾想過有今天?”
說完,他一刀切掉尹徵的一根手指,扔到馬下。
尹徵慘烈的哭叫,尹明揚想要撲過長河,卻被崔珩一把揪住,他後背的血噴出。
洪丁,“尹大人,您是忠臣良將,我給你一次機會。我要何晉的兒子,拿你兒子換何晉的兒子,換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