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束發。(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7043 字 8個月前

兼並土地,賣官鬻爵,打死佃戶,甚至強占有功名在身的舉人之女。

文湛用薑家做刀,鏟除了朝堂上所有逆者,隨後,在桓侯薑家官怨沸反盈天的時候,他令桓侯在家閉門思過,薑家的虛妄一朝被戳破,卻激出了更大的空夢,他們妄圖廢掉文湛,擁立皇長子靈均為帝,桓侯攝政。不過十日,崔珩領軍將桓侯斬於鎬水西岸,連同他的嫡子,也就是抽碎趙毓玉扣的小侯爺一並埋骨鎬水西岸。謀逆大罪,首犯淩遲,當誅九族。後來皇帝看在皇長子的情分上,薑氏男子斬首,女子流放,皇長子生母幽禁後宮,從者均不株連。

崔珩在那一役,立下平叛大功,一戰封侯。

文湛冷淡的像塊石頭,“我哪裡有什麼小舅子?如果硬要算外戚,不就是朝堂站著的那位崔姓三等候?”

文湛放下刻刀,在玉扣上係上黑色絲線與金絲糾葛打成的流蘇絡子。

趙毓不再是親王,也不用穿朝服,他的頭發總是束起一半,另外一半隨意披著,有的時候顯得頹廢,而更多的時候,其實顯得很怡然。

文湛幫趙毓把頭發攏了攏,用犀角梳為他束發,最後扣上這個玉扣。

大長老在詔獄。

梁十一拿出緹騎問詢的看家本事,折騰了三天三夜,最後,隻能得到這位老者一句話,——“我要見元承。”

元承或者說趙毓,就坐在大長老麵前。

熬過緹騎那些看不見傷痕的酷刑,三天沒有休眠,此時的大長老居然還是一副沉靜的樣子,像極了敦煌沙漠中那些久遠的雕像。

大長老忽然開口,聲音像是粗糲的沙子,“你認識我?”

趙毓,“大長老拉摩提,名震西疆十六國的大智者,眾神的仆人,信眾眾多。雖然您一直深居簡出,但是想要不認識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隨後,他笑了一下,才說,“沒想到大長老還是同洪丁聯手了。渾·撒憐丁這個人腦子不太對。年初的時候,他在冉莊找我麻煩,為了這件小事,他把自己的妻女都殺了。大長老您是體麵人,不要為了一些空口無憑的許諾就深陷泥潭。”

大長老說話,麵無表情,“那對母女不是洪丁的妻女。”

趙毓眼睛中出現了意外,“不是嗎?我們在什葉鎮找到了那名女子與洪丁的婚貼,也找到了為洪朵兒接生的穩婆。以我淺薄的見識,她們就是洪丁的妻子女兒。”

大長老,“按照你們鄭人的說法,高昌女子無法為妻為妾,隻能為奴,比牲口還賤,生下的孩子就是雜種,那麼在洪丁看來,那對鄭人母女也是如此。撒憐丁的妻子兒女在十幾年前都死了,他沒有妻女。”

趙毓輕輕垂下眼瞼,擋住他的眼神。

與加茉不同,大長老從來沒有與趙毓相處過,今天是他們第二次見麵。

其實那天在雍京南城榭芝閣,他第一次在暗窺鏡中看到趙毓的時候,他感覺到意外。

大長老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剛強冷硬,性如豺狼一般的中年男人,所以當時那一眼,他以為看到的是彆人,或者是幻影。

趙毓很年輕,比他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尤其是他那雙雪水一樣明澈的眼睛,使他擁有少年人一般的純淨。

他說話的時候喜歡笑,淺淺顯顯的,甚至帶著羞澀的味道。

大長老一直看著趙毓,如同戈壁麵對風沙。

趙毓其實並不想直接麵對拉摩提,他原來以為緹騎可以將口供問出來,結果,這位大長老的意誌比他原本想象的更要堅固。

趙毓忽然輕輕笑了一下,微微低著頭說話,“大長老不要對我有這麼大的敵意,我們好歹也做過這麼多年的生意,大家一起發財,也算是朋友呢!”

二十年前,高昌王阿爾術依身死國滅,高昌如同其他的西疆十六國一般,成為沒有政權隻餘部族的烏合之眾。

其實。

大鄭在西疆打了幾百年的仗,除了匈奴漠北王庭距離邊境過遠沒有傷及根本,蒙古諸王一直在昆侖以西征戰,其餘的所謂十六國不過隻是曆史留下的名號而已。

飄零之人自與飄零之人的生存方式,——先戰而後求和。

這些部族多弓馬嫻熟,能征慣戰,雖然暫時無法複國,但是在鄭的邊境上製造一些麻煩的本事還是有的,他們搶奪糧食與牛羊,並且以此為依仗與鄭談判,繼續索取一些糧食與布匹、鐵具。鄭鎮守邊境的將軍為了短暫的和平一般會接受這樣的條件,這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然而,元承或者說趙毓,他從匈奴漠北王庭活著回來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叫元承,所以一開始,西疆的部族誰也沒有在意。最後,所有人眼睜睜的看著三年戰爭之後,西疆能活人的地方幾乎儘成焦土。趙毓的軍隊並沒有殺死很多人,隻是他們在所到之處灑滿了白色的鹽,一個一個的綠洲乾涸,少量而珍貴的耕地逐漸成為不毛之地,一片一片的草地變成沙漠。

西疆部族想要納貢求和。

趙毓以自己隻是大鄭戰將沒有接受降表的權力為由,拒絕談判。

戰爭繼續。

沒有人在剛開始預料到戰爭可以持續這麼久,因為根據西疆部族對於鄭邊境守軍的了解,他們的軍餉無法支撐長久的征戰。隻是那五年完全不一樣了,平時那些半死不活的鄭邊境兵士們像瘋狗一樣不要命的向前衝,他們竟敢用步兵直接麵對西疆部族的騎兵!

很多年後拉摩提才探知,當時趙毓為了籌措軍餉,借用西北道向大鄭的權貴豪族、江南望族、兩淮的鹽商兜售了許多高息戰爭債票,籌到巨額銀票。當年,趙毓用儘了各種辦法,將那些銀票兌換成現銀運到西疆邊境。每次打仗之前,他自己親自手持酒碗裝滿烈酒誓師,而他的背後,則是一箱子一箱子打開了封蓋的白銀!

西疆戰敗,最後不是求和,而是祈求活命。

趙毓本人精於繪製地圖,熟知西疆土地,那次求活命談判之後,西疆全境所有能產石脂水的土地儘數並入大鄭疆域。

原本西疆部族可以用石脂水換取一些糧食與布匹、鐵具;原本他們的土地還可以供養他們相對貧瘠的生活,原本他們可以不富裕卻安穩的活下去。

現在他們一無所有。

為了償還那些高息債票,趙毓用糧食“換取”西疆境內一切珍貴的東西,——玉石、琥珀、貂皮、馬匹還有木材,等等。

他們挖掘玉石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勞力的口糧,而得到的卻是價值連城的昆侖羊脂玉!

西海的琥珀被趙毓像沙土一般拉回。

鄭的東北邊境就有大量的森林,但是趙毓不去砍,他說那裡冷,樹木長的慢,砍掉之後再長起來至少需要一百年的光陰,老百姓等不了。大鄭的百姓等不了可以不用等,樹木不用砍;西疆的百姓等不了也得等,樹木必須砍。聖山上,那些千年古木隻要一袋糧食就能坎走,趙毓他們轉手就能賣出上萬兩白銀的價格!

西疆那些沒落王族身上的大氅都是用相似顏色的貂皮拚接而成,而趙毓隻接受蘭紫色的紫貂與最上等的白貂!

還有那些戰馬,原本大鄭的軍隊高價求購,如今它們的價格與牛羊等同。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在“生意”中,趙毓製定價格,趙毓製定規則,趙毓製定一切,現在他轉過來輕輕說一句“大家一起發財,也算是朋友呢!”,真是無恥之尤!

“生意?”大長老也笑了,像把彎刀,“我們連給自己土地產出的珍寶的定價權都沒有,有什麼資格與你做生意?元承將軍,不要把戰爭與掠奪說的如此輕巧。”

良久,趙毓輕輕歎了口氣,“一碗飯就這麼多,有人能吃飽,有人就得餓著。我自己知道造孽多,業障多,我也不像大長老您虔誠侍奉神明,有上天嗬護,我這個人這輩子到什麼地步,死後是個什麼情景,那都是以後的事。今天我們隻說我們眼下能決定的事情。我小舅子在你們手中,你的命在我手中,我們既然都被對方扼住了咽喉,暫時無法拚殺的你死我活,那麼我們就是朋友了。朋友,就是什麼都可以談的,大長老,我用你換我小舅子回來,你認不認可?”

大長老忽然冷笑,“你怎麼知道我同意換人?”

趙毓,“如果你不同意,你不會見我。”

大長老,“我見你隻是想要告訴你,我死不足惜,你無法用我換回你想要的人。”

“死不足惜?”趙毓咀嚼著這四個字,“大長老,您是不是以為,今天您死在我這裡,您就可以名垂千古?嗬,大長老,大智者,高昌的拉摩提聖者,您的大名將要傳遍西疆十六國,永遠閃耀在敦煌那璀璨的星河上?”

趙毓看著他,又開始笑。

這次他的笑容帶著肅殺,他眼角邊那顆紅色的淚痣是如此的明豔詭異。

趙毓慢慢說,“您要是死了,你們那位貴霜王子殿下半夜睡覺都能笑醒。”

聽到貴霜王子這個名字,大長老眼神一冷,繼而有些不知名的淩亂。

趙毓,“王子殿下已經皈依了彌蘭陀教,也許它的教義是溫和的,但是王子殿下絕對不是溫和的人。我堅信,他會用儘任何手段來捍衛他的信仰,包括一手拿著彌蘭陀經書,一手執起彎刀。大長老,如果您死在雍京,您的信眾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貴霜王子治下,那些人如果不改宗並且皈依彌蘭陀教,等待他們的也隻有死亡這一條路了。還有,兩年前我從西疆離開的時候賣給王子殿下一些黑|色|火|藥,也許鑄炮這種事情,貴霜王子做不了,但是炸毀你們那些古老的神像還是很容易的。到時候,整個高昌,或者說西疆十六國都不會再有人記得那些曾經護佑過你們的眾神,他們隻信奉天地之間唯一的真神,白沙。”

“至於您,……”

“不會有人再記得您,您的名字就是一片純淨的白色,就如同您現在穿上身上的衣袍與我當年撒下的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