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兩步,就在加茉麵前站住。隨後,他微微抬手,從加茉的發頂拿下一片方才在外麵飄落的草籽。
趙毓柔和的像水一樣。
但是,加茉卻知道,這個人卻是冰雪融化之後的水,看著清澈見底,卻冰冷刺骨。
趙毓輕輕俯下|身,在加茉耳邊以極輕極輕的近似於情人之間的耳鬢廝磨一般的聲音耳語:
——“回去告訴貴霜王子殿下,我已經看到尹徵的手指,如果他再受到任何傷害,我將竭我畢生之力,征兵,踏平西疆十六國!我要把你們的部族從疆土上,從青史上完全抹去。”
說完,趙毓像一個真正的高昌男人那樣,用自己的麵頰微微碰了碰加茉的麵頰。
像是一對親人,在訣彆。
此後,就是生死界。
加茉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趙毓,如同一頭母狼,終於露出了獠牙。
隨後,她的眼光轉向了趙毓身後的文湛。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她甚至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她不知道文湛是誰,什麼身份,什麼背景,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什麼事情。但是,加茉知道,文湛對於趙毓而言,一定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
文湛也是第一次見到加茉,不同的是,他知道她的存在。
他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遙遠又無比熟悉的噩夢,可是,事實上,他錯了。
加茉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唯一不同於雍京城那些似錦的繁花,加茉是高昌人。
高昌,……,對於文湛,甚至連敵國都算不上。
他安靜的從趙毓身後走出來。
加茉注意到文湛的手,在低垂的寬大衣袖的掩蓋中,握住一柄細長的匕|首。
她在雍京城也有一段時日了,她見過這種匕|首,雖然細,卻是鎢鋼打造,可以刺穿犀牛皮的鎧甲。
然而,這些並不重要。
這把匕|首最難得的是它的出身,係出名門,雍京製造局的精品!
能使用它的人,身份貴重到不言而喻。
加茉眼中的文湛,若非天子近衛,就是大鄭軍隊的勳貴。
想到這裡,她又極其仔細盯著文湛看了看,卻似乎又什麼都看不出來。
隻是覺得,此人是如此的陌生。
陌生到,似乎不應該同趙毓有任何往來一般。
那邊。
薛宣平不知道加茉是如何同沈臻湊合到一起來的。
不過他對於這件事情一點都沒有興趣,他看著周圍這些人,頓時高呼一聲,“今天人都來全了,做完了正事,我們一會兒去翠江閣吧!我的相好小紅擺酒,我們都去捧場!”
周圍一片死寂。
趙毓聽著薛宣平的話卻樂了,“我們怎麼會變得這麼嚴肅?大家都是朋友,喜慶點。”
是的,朋友。
隻要暫時互相做不掉對方,大家都是朋友。
“先吃飯!”沈臻相當熱情,“天大的事,地大的飯。趙兄,我沒有騙你吧,我當真在家中敗了一場筵席,恭候大駕。”
沈臻的家距離故景王府並不遠,他也沒有說謊話,他的家中當真擺了酒。
花園假山旁邊的亭子。
隻是。
趙毓,文湛還有薛宣平。
這三個人沒人願意拿起酒杯。
對於趙毓與薛宣平來說,加茉善於用毒,此時她在側,這兩人自然慎之又慎。
至於皇帝,……
他從來不吃外食。
沈臻倒是自斟自飲的頗有趣味,“怎麼,怕了?”
薛宣平接話,“老沈,你這是酒無好酒,宴無好宴。好了,咱們說正事。你也不缺錢,怎麼開起煙館,賣上煙土了?”
沈臻旁邊的美貌婢女為他又滿了一盞酒,“我以為你們的正事是今天可以從我這裡拉走多少現銀。”
這話,對於趙毓來說,就像是一根剛刺,正紮到他的咽喉。
原本他的打算是今天抄了沈臻的銀窖,有多少要多少。
當然,他也不是枉顧大鄭國法。雖然沈臻做的是刨祖墳的惡事,但是目前國法的確不禁鴉片,他趙毓就不能隨便找人斷人家的財路。他能做的,也隻是以低廉一些的價錢使用沈臻窖藏的白銀而已。
隻是,如今加茉在,……
這就意味著加茉身後的那些人,同沈臻有些千絲萬縷的勾結。
而要命的是,趙毓根本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勾結。
未知。
這真是一個無底的深淵。
——‘雍京銀價暴漲的背後,有沒有加茉、洪丁,甚至是那個看似遠在天邊實際手已經伸到雍京城的貴霜殿下?’
——‘他今天到沈宅,會不會最終是彆人設下的一個局?’
——‘如果從沈臻這裡拿走過多的白銀,會不會導致雍京銀價下降過快,以至於銀價徹底崩塌?’
——‘沈臻究竟是想要自己拿走白銀,還是不想?’
……
薛宣平看了看,忽然吵著要看沈臻的花園,所以生拉硬拽的將人拖走。臨走,還對趙毓飛了半天的眼色,讓他去攻加茉。
文湛看著他的表情,忽然很想喝口酒,他活生生的忍住了。
“元承哥哥,你在害怕。”加茉不在酒席上,站在亭子一旁,她手中一個小木盤,上麵是魚食,她饒有興味的喂著亭子外湖水中的錦鯉,“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害怕。”
“那是你不了解。”趙毓也站起來,他也到亭子邊,看著外麵的翠竹,一邊一邊變黃枯萎,雍京的深秋已經到來。他說,“我一直膽子小,頭頂一片樹葉砸下來,都能把我嚇的半死。”
“這,我倒是真不知道。”加茉隨意又撒了一小把魚食,“我還以為元承哥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看樣子,真像你們鄭人說過的那樣,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趙毓,“你怎麼和沈臻在一起?”
“因為,沈哥哥拿我們當人看。”加茉,“溯黛姐姐愛他。他待姐姐很好,他對我們也好。”
趙毓,“既然沈先生對溯黛好,為什麼不娶她為正妻?”
“還不是你們鄭人規矩多?”加茉將手中的木盤抖落一下,魚食儘入湖水中,“大鄭禮法森嚴,容不下一個高昌女子。溯黛姐姐是王族之後,一雙眼睛碧藍的猶如聖湖之水,在雍京城隻可為奴為婢,做不了主母。”
趙毓,“加茉,你和溯黛,是不是一開始,就把自己擺放在低人一等的位子上?”
加茉冷笑,“哥哥說話,真不好聽。”
趙毓,“大鄭禮法森嚴,可是西疆各國卻不信奉。那裡的小兒女隻要彼此有情義,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麵對長生天許願就可以成婚。如果當真愛她,為什麼不去她的部族,她的國度,找一方對她當真和善的土地,與她堂堂正正的生兒育女?”
加茉沒有說話,拿著木盤,手指卻開始扭曲。
趙毓繼續,“溯黛愛沈臻,這我們都知道。她為了愛他,寧可以王女的身份做一個奴妾。還有,她背棄了自己多年念的經書,用毒|藥去戕害沈夫人這樣一個無辜的女子。加茉,你們以為沈臻不娶溯黛是因為沈夫人曾經占據了正妻的位子,是因為大鄭的禮教嗎?”
——“不然還因為什麼?”
一名女子,慢慢走上台階。
她背後是湖水,是花海,是無儘的早已經被塵封的回憶。
文湛震驚。
他甚至站起,看著走過來的這個人。他看著她的眼睛,就好像很多很多很多年前,那場禁宮夜宴。
漫天煙花,絢爛至極!
也有一雙這樣相似的眼睛,穿過虛妄繁華,隔著美麗的舞姬,瓊漿玉液,皇族貴戚看了過來……
子夜盛開的曇花一般,纖薄,透明,飽滿,冶豔而脆弱。
而此時,趙毓卻波瀾不驚。
他似乎沒有聽見那名女子的問話,隻是對加茉說,“既然到了雍京,既然你們都這麼喜愛遵守大鄭的禮法,自然知道我們這裡有聖人訓,男女授受不親。加茉妹妹未嫁人,與我是舊相識,當然可以同我麵對麵說話,隻是這位如夫人卻不可。加茉,煩您請沈兄這位如夫人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