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當年在宮中裝了二十多年見血就暈倒,騙了文湛不知道多少擔心,又成功在禁宮使了多少苦肉計,現在當著皇帝的麵才說他自己天生不暈血,實在不太厚道。
隻是,……
此時的文湛安靜的猶如院子中那株石楠木,在十三行這種江南錦繡繁華中,隱著清淡的影子。
趙毓扯住崔珩的袖子,“快走!晚了,我怕那人就死了。”
可惜。
沒等到那人蘇醒,所有人。
崔珩看著眼前這個已經死去的年輕人,而,趙毓,……,一直看著崔珩。
“老崔,周熙他,……”
依舊下落不明。
崔珩一言不發,眉頭皺的像是一個死結,似乎永遠無法解開。
翌日。
崔太貴妃看著木桌對麵的趙毓,沉默著用一根象牙勺子從一個小瓷罐子中掏出兩勺子禿黃油,直接和在米飯上。他們手中是前朝的榴花窯變鬥彩瓷碗,而碗中則是今年新收的玉碎珍珠。
“玉碎珍珠顏色青翠,味道卻比江南的米要肥厚,你再用禿黃油拌飯,不怕吃頂了,以後都不想吃了?”
“餓。”趙毓應了一聲。他拿著罐子給趙格非,“閨女,來點兒?”
趙格非剛想要接過去,崔太貴妃來了一句,“這禿黃油是你哪個青樓相好給的?”
雖然已經很多年沒在民間,但是崔太貴妃對於這道小菜的來曆還是門清的。當年趙毓還是皇子的時候,日子過的荒唐,喜歡姑蘇的姑娘,也喜歡姑蘇的小菜。這禿黃油就是姑蘇的姑娘用來招待親近恩客的私家菜。
當年,趙毓沒少吃到人家姑娘專門給他做的禿黃油拌清粥。
如今這一壇子嘛,……,不知道壽春宮門外站著的那一位,是怎麼個想法?
聽她奶奶這麼說,趙格非連忙收手。
趙毓拿著勺子給他閨女舀了一塊蟹膏,直接放在她的碗裡。
趙格非吃的也香甜。
趙毓則對崔太貴妃搖頭,“彆亂說,十三行章春秋來雍京了,這是他給我的。”
“對了。”崔太貴妃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起頭,既然她見趙毓提起了十三行,就順著問,“我聽說,昨兒個夜裡,十三行出了大事?”
趙毓低頭吃飯,含糊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答案。
崔太貴妃也不在意,她繼續問,“聽說,是那個姓周的後生出的事?”
趙毓,“親娘,有話直說。大事我肯定不告訴你,你也彆刨根問底,至於小事情嘛,您儘管問,我肯定如實說。”
“你們在外麵那些事,我不懂,我也不想知道。”崔太貴妃也放下筷子,旁邊有小宮女捧著清茶過來,讓她漱口,“我就想問問,崔碧城和那個姓周的後生,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趙毓說,“他們是多少年的朋友,鐵瓷。”
“不對吧。”崔太貴妃用了一個眼風,讓周圍伺候的人都退了開去,這才壓低聲音問,“我怎麼覺得,崔碧城和那個後生不清不楚的。碧子這小子這麼多年胡混,不知道好好尋門親事,我總覺得和那個姓周的後生有關。”
聞言,趙毓放下勺子。
崔太貴妃問他,“你怎麼了?”
趙毓,“飽了。”
“我這又是哪句話得罪你了?”崔太貴妃撇了撇嘴,“你們一個兩個都是這個德性。你還能有個閨女,碧子是徹底的孤家寡人一個,哦,除了他侯府那群不三不四的小妖精們。他身邊就是雜人太多,以至於找不到一門好親。這麼多年,他身邊就隻有十三行的那個姓周的後生。這次,這個後生出了事,碧子還不得赴湯蹈火啊。我是怕,……”
“娘,您最近是不是念經念的腦子不太好使了。”
“古說八道!小兔崽子,有事沒事就編排你老娘!”崔太貴妃用筷子敲了趙毓腦門一下,“我是怕,碧子再出點什麼事,我們老崔家就絕戶了。我說兒子,我管不了你,可我怎麼說也是崔家的女,崔碧城的親姑姑!我總不能看著碧子這麼胡混下去,要是他再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對不起我爹,也對不起我哥!”
這些話倒是在理。
崔太貴妃,“兒子,你去勸勸碧子,他聽你的。”末了,再加一句,“他隻聽你的。”
“不管。”
毓拒絕的異常快,也異常堅決。隻是,趙格非從飯碗中那層厚厚的禿黃油中抬頭的時候,看見她親爹的臉色出奇的難看,似乎冬天被凍糠了的蘿卜。
趙毓吃完飯,叮囑了幾句格非:
——最近天道無常,你最好在宮中安心讀書,不要亂跑。如果非要亂跑,一定要在崔太貴妃與黃瓜叔叔眼睛能看的到的範圍內隨便跑跑。
壽春宮外,是太液池。
原本在夏天盛開的一池紅蓮也開始枯萎,即使沒有成為殘荷,也相差無多。
文湛就站在水麵之前,舉著傘,看著遠處的濠濮間想,水霧極重、極濃,如同嚴密的帷幕,籠罩了一切。濠濮間想在一條漢白玉橋的儘頭。飛簷鬥拱的水榭涼亭。一種悠然世外,清淡無為的境地。廟堂即是山林,山林即是廟堂。
“怎麼站在這裡?”趙毓撐著一把油紙傘,有些破洞,以至於他的頭發有些潮。
文湛伸手將那把傘拿開,隨後,把自己的傘撐在趙毓的頭頂,他自己的衣袍則露在外麵,不一會兒,雨絲也將其打濕。
“太貴妃的早飯可和你的胃口?”
“沒吃什麼,就用禿黃油拌了米飯。我娘叫我過來吃飯,也不是真正為了一口吃的,她有彆的事。”
文湛並沒有接話。
趙毓則說,“不是我的事,是老崔的事。”
“寧淮侯?”文湛有些意外。
“嗯。”趙毓點頭,“我娘忽然想起來老崔是個老光棍,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她親爹,也對不起老崔的親爹。”
文湛的手指擰住了傘柄,抿了抿嘴,最終,一言不發。
趙毓低聲說,“謝謝。”
“謝我什麼?”文湛微微笑了一下。
趙毓,“謝你沒有為了顯示君主的恩威而牛不喝水強摁頭,在他身邊塞一個他不想要的人。老崔這個人性子野,可是,他這個人如果相處久了卻是個極好的人,至情至性。你以重臣之禮對他,他一定也會以相同的忠心回報。”
“雖然寧淮侯是重臣,隻是,在朝堂上、在青史上,他也算是個外戚,……”文湛忽然說,“既然是親戚,自然也希望他過的好。我倒是私心希望他趕緊選個名門閨秀成親,成了家,有了孩子,他的心中安定下來了,不會整日總是,……”
文湛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淹沒在雨水澆在太液池紅蓮的聲聲漣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