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薄霧冥冥讓大正宮的清晨顯出陰冷的柔和。
“醒了?” 文湛的聲音有些輕,他懷中抱著的人,睫毛微微動了一下,眯縫著半睜開眼睛。
“嗯。”
昨天折騰完時間還早,趙毓在溫泉中泡了泡全身解乏,回寢殿一沾床就睡了,一夜好眠,直到現在,整整四個時辰。
文湛的手指把敷在趙毓臉頰上的頭發撥開,輕輕彆在他的耳後。
承怡的頭發很多,卻細軟,貌似好收拾,其實異常桀驁不馴。他當年束冠的時候,這些頭發總是不聽話,固執的在冠冕外麵飄蕩著,像極了主人的性格,——外柔內剛。他的手指沿著他的麵頰,一點一點輕撫著,好像撫摸著從深海中耗費人命采上來的珍珠,他是他的稀世之珍。
“承怡,你總說我枉擔著後宮三千的虛名,其實,這是我的幸運。不用蹉跎歲月,就能遇到你。”
趙毓嘀咕了一句,“呃,……,沒見過世麵的家夥。”
文湛清淡的說,“你見過世麵就好。”
承怡年少時是嬌寵冠絕王朝的紈絝皇子。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如今回首往昔,恍如隔世、浮生一夢。
聞言,趙毓微微抬頭看著文湛,——很平靜,似乎也沒有什麼不滿。原先,他祈王府裡麵有美婢、有寵妾,還有他救風塵買下的風月名伶,他知道皇帝不會在意這些人。這些人在文湛眼中,同花鳥魚蟲沒有什麼區彆。平時取個樂子沒什麼,但是,要是他過於在意,就會犯了大忌諱。不過,這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因為皇帝在這個事件上,其實很是“一視同仁”。那些自視甚高的王公勳貴和士大夫們,在帝王眼中,也是這樣,同後宮被前朝唾棄又不得不小心巴結著的權閹、外麵的販夫走卒,上九流、下九流,沒有任何區彆。
“父皇想的還是不對。” 文湛忽然說,“如果放你去封地,你一定過著榮華倚翠的日子,隻留我一個在大正宮空守寒窯,這樣不好。”
“陛下什麼時候看戲文了,也知道空守寒窯王寶釧嗎?”
趙毓忽然笑了,聲音涼涼柔柔的,像一把小銀刀,碰到任何堅硬的東西都會彎折,卻可以一刀直|插心臟。
“要是你想看,我帶你去看看那些清貴人家弄的戲,香|豔著呢。要說,這些大人們真是人才,想要做官的去做官,如果仕途無望,捧名伶,捧名妓,玩的都比一般人要精道。”
文湛不說話,就看著他笑。
承怡長的好,笑起來格外好,這個時候笑,可以讓人凝神靜氣,雙眼一瞬不瞬的看著他,連眨眼錯過一點兒都不舍得。
“對了。” 趙毓忽然半起身,用手臂撐著半個身子,以雙眼稍微高一些的姿勢低頭看著文湛,“我昨天見到梅太傅的孫子梅懷瑾了,那個孩子,……,看著其實相當不錯的。”
皇帝自然知道梅懷瑾,新選的翰林,為人凝重,在微音殿伺候筆墨的時候,精準乾練。
趙毓,“他是大家族的孝子,這種事情,其實他根本沒的選。太傅讓他出妻,順就是不義,不順,就是不孝。咱們這個禮教,非左即右,非黑即白,就沒有一個中間的地帶,讓真正的活人,真正的人性稍微喘口氣的地方?”
此時,文湛微微笑了一下,“有的,隻是,……”
極其豪奢。
原先的承怡就可以到達此地。
出身皇族,又是皇子,隻要不卷入奪嫡的亂局,他可以恣意妄為。他可以章台走馬,扶風弄月,酒池肉林,隻要不觸動帝王的底線,他就是王公,禮教對他也是格外寬容,他可以憑借自己的性子,在雍京,在王朝,在天底下,活得像一個真正的“活人”。
皇帝就不會如此幸運。
文湛此生隻想要承怡一人,隻願意與他生同衾死同穴。可惜,當年即使身為儲君的他卻也不得不在禮教的重壓之下妥協。他必須有兒子,這是對天下,對支持他的朝臣,對已經掛在太廟上的列祖列宗一個交待。所幸,文湛的強悍讓他隻妥協到這裡就足夠。
至於其他人,想要對抗禮教,一沒有這個命,二,也沒有這個運,三,更沒有這個本事。
既然如此,就不要妄想自己根本得不到的東西。
趙毓等著他說話,文湛隻是清淡的笑了一下,“你怎麼這麼多的感慨?”
趙毓,“忽然想起來一些事,關於孝子的。我大鄭以孝治天下,父母之命大於天,可是,……,呃,今上用人的喜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先帝是不喜歡孝子的。”
文湛微微抬頭,為趙毓的頭發順了順。
趙毓,“先帝說孝子一般都自私,都不用大敵當前,任何風吹草動足以使他們放棄原本就薄弱的天下為公的心,滿心維護自己的家族而忘記其他。他還說,自古忠臣出逆子,……,他喜歡不受父祖約束擁有自己想法的重臣,當然,這種想法最好同他的想法吻合,不過,不吻合也沒關係。”
因為,想法與先帝的想法不吻合,同時又擁有極強自我的重臣,早被先帝全殺了。
“今上用人的喜好嘛?……” 文湛,“楚薔生是孝子嗎?”
趙毓也笑了,“呃,我忽然好像明白了,其實,承襲先帝最多的人,應該是您,陛下。”
文湛是先帝唯一屬意的繼承人,即使鳳化末年的權力更迭血腥無比,最終,文湛依舊是先帝唯一的選擇。為了文湛,為了給他留下一個還算穩定的朝局,先帝把自己曾經寵愛過的兒子們,貶的貶,殺的殺。
朝政果然隻是帝王將相的逐鹿遊戲。
可是,……,取得權力,尤其是取得絕對權力之後呢?除了維護它,不惜一切代價維護它之外,可不可以做一些彆的事情?為了皇位而生的人,真不知道是天下至極的幸運,還是不幸。
趙毓忽然很想摸摸他的頭發,已經伸出了手,……
“承怡,那位崔姓三等侯請你今天過侯府一趟。” 文湛忽然說,“應該是尹徵的事。”
“……”
“尹徵有下落了。”
“……”
“還活著。”
加茉的手腕是楔入的鐵釘,環繞著鐵鏈,血糊住了鐐銬,她半身沉浸在水缸當中,腰以下的皮膚已經潰爛。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為了趙毓的內弟,一個已經致仕大臣的兒子,北鎮府司和寧淮侯至於做到今天這一步嗎?
哪裡錯了?……
還有。
趙毓,……,他究竟是誰?
加茉的命用珍貴的草藥吊著,她極度痛苦,卻無法死去。她感覺自己所有的意誌已經潰成隔壁上的黃沙,她耗儘了力氣,卻隻能吐出輕微的幾個字,“我,……,要見,……,寧淮侯,……”
叩叩叩。
地牢的青石板上有人走動的聲音。
由上而下。
仆從連忙點亮了燈,上百盞馬燈立時將不小的地牢照射的猶如白晝。
牢門外走進來一個男人,極其清豔的男人。此人身上是深色的袍服,袖口、衣襟上繡著江牙海水的彩紋,顯得森冷而高貴。
加茉微微抬起臉,透過已經滲血的眼睛看著他,——怎麼會是他?!
“……,我,……,見過你,……,侯爺。”
崔珩微微笑著,“是嗎?”
“在……榭芝閣。”加茉用力抬了一下頭,想讓自己說話順暢一些。她脖子上的重銬壓住了她的聲音,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猶如鈍刀割破皮肉,“你和趙毓在一起。”
錯了,真的錯了。
大錯已經鑄成。
加茉他們原本以為趙毓即使可以在西北縱橫無忌,可是他終究是沒有功名的人,他的嶽父縱然曾經功蓋西疆十六國,現在也已經致仕。雍京權門林立,趙毓在這裡也是寸步難行。
現在看來,他們錯了!——寧淮侯,趙毓!
崔珩沒有回應,不置可否。
大鄭的權貴都是這幅德性嗎?看上去斯文有禮,可是,那雙眼毫無柔情善意,比萬年不化的凍土還要冷。隨侯世子是這樣,這位寧淮侯,也是這樣,趙毓,……,不,趙毓不是這樣。他的眼睛是有溫度的。
加茉,“我想見,……,趙毓。”
崔珩又笑了,猶如三月煙花滿京城,“姑娘如果想要痛快去死,最好告訴我,那個人的下落。”
“瘋子!你是個瘋子!”加茉忽然怒喊,她全身顫抖,困住全身的鐵鏈也被她扯著發出嘩啦這樣輕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