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多謝章先生。您出雍京,我就不送了,以後如果有緣,我定會南下找您喝酒。”
敦煌會館。
一張又長又直大木桌擺放在講武堂上,坐在這張木桌上吃飯的人們異常安靜,並且他們的座位排次可以使他們的地位立刻顯出差異,上下尊卑異常分明。
蕭呈自然坐最中|央,他左邊空著一個位子。眾人埋頭,十分珍惜食物,將自己麵前大瓷碗中的羊湯、羊肉和麵饃吃的乾乾淨淨。隻有蕭呈左手的碗一直是滿的,沒有人吃。現在已經是初冬了,這碗羊肉湯冷的很快,不一會兒,一層羊肉結成為白色的凝脂,逐漸飄到湯水的頂部。
眾人用過早飯,仆從收拾乾淨,隻是,那碗沒有人動過的羊肉湯依舊放在那裡。
腥膻的味道隱隱升起。
就像是在座人的心。
“西城的賭場已經開市了,趙毓已經追加了訂金,依舊押銀價跌。他用的是西北道雲中分號的彙票,出自尹家。”
“十三行章春秋已經出雍京城了,向南走,他們十三行手中的東西出了不少。”
“趙毓暗自接盤了一些銀莊票號的硬貨。”
……
眾人坐在這裡,西北道的這些賬房、夥計接連不斷的送回消息。
蕭呈一言不發,隻是在聽到他們說‘趙毓接盤了一些硬貨’之後,忽然問了一句,“趙毓手中有多少咱們雲中分號的彙票?”
“這次,他用的不是雲中的彙票,而是,……”
“是什麼?”老八昌渡陡然喝叫一聲,嚇得報事的夥計有些懵。
蕭呈看了一眼昌渡,以端正的聲音問那個夥計,“他不用雲中彙票,那他用什麼?”
“西北道趙字頭的彙票,七天為期,到期兌現銀。”
“胡鬨!”
這一次,蕭呈也忍不住。他們手邊已經沒有多少現銀了,就算有,現在這個關頭也不能再兌了。如今十三行寧可摘招牌也要自絕江湖,就是覺得這趟水實在太深,他們頂不住了。
西北道如今也是一日一日的煎熬,他們比彆人日子好多一些,一是他們畢竟有些家底,二則是外人手中很少有他們的彙票,所以,他們被擠兌的風險就很小。如今趙毓擅自動用西北道的名號寫彙票,雖然是趙字頭,是他自己的名字,可是這些彙票歸根結底,都要算到西北道的頭上,最後,西北道怎麼也要兜底,這是所有人都不願意承受的“死亡兌付”!
昌渡此時痛心疾首,他扶著自己的心口說,“老大,我覺得老趙最近有些魔怔了,他定是被人下了降頭。”
蕭呈親自走到薛宣平麵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把他胖大的身軀從大號木椅上揪起來,“去找趙毓,如果他不來,我砍斷你的腿。”
薛宣平原本還是笑滋滋的,聽到蕭呈這樣一說,臉陡然僵住。
蕭呈生氣了。
他異常識時務,連忙從蕭呈鐵一樣的手指下把自己的衣領子拉出來,隨後,像一隻被獵狗追逐的三百斤的兔子,一下子躥出敦煌會館的大門,奔向趙毓的蘭葉巷。結果,趙毓不在。
“我們老爺在南城的留園。”趙大媽昂著一張碩大的餅子臉,“薛老爺,你餓不,我給你盛碗炒肝?”
“拉倒吧。我都快成炒肝了。大姐,我得趕緊去南城,您自己吃啊。”
坐落在雍京南城的留園此時完全封閉,薛宣平倚仗自己的臉被守門人認出而被準許進入。
這裡是趙毓的私產。
此時,空無一位客人。
偌大的花園前麵的空地上是幾排巨大的長桌,幾十個賬房正在全神貫注撥弄著桌麵上的算盤珠子,而另外一隻手的旁邊則是厚厚的賬簿。
這些都是趙毓的人,事實上,薛宣平一直不知道趙毓究竟有多少賬房。
此時,他看到趙毓。
趙毓就坐在一叢薔薇前麵,喝著茶,正在核賬。
“老趙啊,你這是要做什麼?”陰冷的天,薛宣平居然冒汗了,他坐下,趙毓讓人給他端了酸梅湯過來,用雙耳瓦罐裝的,他牛飲一罐,用袖子擦了擦汗,說,“蕭老大已經快被你逼瘋了。我看老八樂的嘴巴子都笑裂了。”
“是嗎?”趙毓核的不是細賬,那些賬房核細賬,趙毓隻管核對最後總賬就好。
黃樅菖過來,“十三行那部分已經核對好了,沒有問題。”
薛宣平認得黃樅菖,當時在敦煌會館,這位半男不女的說自己是趙毓的家臣。——家臣,奇怪的說法,諸侯王公的下人才是家臣,一般老百姓的下人就是下人吧。
“好,那就好。”趙毓,“給十三行的彙票準備好,一會兒給他們送過去。還有徽商和晉商的幾家票號,他們要是有什麼好東西想要抵給咱們,咱們也接著。都說同行是冤家,其實不對,同舟共濟才是正事。”
薛宣平聽完,笑的鼻涕泡都出來了,“還同舟共濟,老趙你把自己這趁火打劫說的也太清新脫俗了。”
“不然你以為財是怎麼發的?”趙毓安靜的喝茶,等待最後一本賬簿,“想發財,就是要絕對不公平的交易,成本就是維護這種不公平所付出的代價。現在,雍京城的白銀不是深埋地下,就是抵在西城賭局了。十三行的銀票成了草紙,其他幾家小的錢莊票號承受著擠兌,他們簽發的銀票信用不夠,現在雍京城除了認現銀,就是認咱們西北道的彙票。咱們維護這個優勢,就是發大財需要付出的成本。現在滿地黃金,不撿起來,豈不是暴殄天物?”
薛宣平,“咱們也沒現銀了。你發這麼多彙票,七天之後都是要兌現銀的!要是咱們兌不了,西北道就得跟十三行一樣摘招牌,今後十年、甚至二十年都翻不了身!你這哪裡是撿黃金,你這是自己給自己脖子上吊根繩!”
趙毓低頭喝茶。此時,黃樅菖將最後一本賬簿拿過來,“齊了,一切都好,沒有問題。”
薛宣平趕忙起來,“成了,你這裡完事兒了,趕緊跟我去一趟敦煌會館,不然,蕭老大要把我剁了下酒。”
趙毓搖頭,“那不能夠。”
薛宣平,“怎麼不能夠?蕭老大皈依佛門,進入西北道之前做過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趕緊跟我回去,省的他找你麻煩。”
趙毓也起身,“好。”
敦煌會館中氣氛凝重,趙毓回來也是安安靜靜的,他對著上座的蕭呈微微點頭,隨後,就安靜的坐在屬於自己的空位上。
蕭呈,“方才老八說你被人下降頭了,你不解釋解釋?”
“老八見識真廣博。”趙毓低頭笑了笑,“這有什麼可解釋的?咱們西北道短短十年崛起成可以同十三行分庭抗禮,倚靠的可不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學著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一根針一堆絲線的賺一些零雞狗碎。咱們也不是江南那些小財主,置辦幾台織機,雇傭幾個工人來織綢,然後一匹絲綢一匹絲綢的賣出去,積攢下一輪買蠶絲的本錢。西北道的崛起建立在大筆下注和逆向而為之上。眼前我就做了這兩件事,大家有什麼不明白的?”
蕭呈感覺自己一口氣沒上來,他居然被自己給嗆住了,開始劇烈的咳嗽,最後,仆從給他倒水,又是捶背,終於讓他把這口氣順了過來。
“趙毓!逆向而為可不是逆勢而為!”蕭呈,“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將我們西北道徹底掏空。我說過,我們不怕輸,甚至不怕死,但是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把大家都拖下水,一腳踏進明明白白的深淵,最後因為你的任性讓所有人萬劫不複。你可以去死,但是不拉著弟兄們陪葬!”
聞言,趙毓不再說話,安靜的坐在那裡,像一個汝窯出的梅瓶。
周圍也無人開口,安靜的掉一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還是趙毓開口了,“您是老大,您說怎麼辦?”
“老規矩!”老八昌渡忽然開口,“簽生死約!”
——生死約,這是西北道解決紛爭和敵人性命的傳統。
昌渡,“老趙你和我們對賭。咱們以七天為限,如果,這裡出現了我們認為會出現的擠兌,老趙,你的一切家當,還有你在西北道所持有的所有份子都要拿來填這個坑,填不上,你就償命。”
趙毓點頭,“好。如果沒有出現沒有擠兌,沒有風波,咱們一切安穩,並且穩穩賺錢,昌渡,還有今天與我對賭的人,你們的全部身家,西北道所有的份子就抵給我。”
蕭呈瞬間有一絲猶豫,“趙毓,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吧。”
昌渡咄咄逼人,“他有份子,有留園,在南方還有莊子,就是目前看來遠水不解近渴。擠兌要是發生,弟兄們給他填坑,最後,他的一切拿來填弟兄們的坑。怎麼樣,老趙?”
“好。”趙毓非常安靜的點頭。
賬房文書捧著一個木盤子,裡麵是寫好的對賭契約,趙毓左手拿過狼毫,很認真的寫下自己的名字。
“誰要與我賭生死約?”
在場的眾人依次,寫下自己的名字。——趙毓的身家,誰不想分一杯羹?
昌渡寫完,雙手拿過來,放在蕭呈麵前。
蕭呈的確有些猶豫了,他抬眼,看著趙毓。——他似乎永遠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
現在的雍京城已經成了致命的漩渦,他們眼前是明明白白的深淵,趙毓並不是一腳踏進去,他是全無顧忌,直接蹦下去。
他為什麼這麼篤定自己會贏?
蕭呈又看了看薛宣平,這個大胖子十分專注的吃著自己眼前的桃子蜜餞,似乎周圍發生的任何事情充耳不聞。隻是當對賭生死約傳到他麵前的時候,他讓賬房把他的名字寫在趙毓旁邊,隨後,舉起大拇指,沾了朱砂印泥,直接在“薛宣平”三個字上印上一個大拇指手印。
幾天前,薛宣平的聲音言猶在耳。
……
“如今的雍京城就是那座神山,咱們身處其中,隻能看到眼前這點東西,有大樹,有白雪,有霧氣,周圍肯定也有豺狼虎豹,有陷阱,甚至有我們自己人背後的冷箭。我們想要走出去,隻能拿著腦袋在探路,探一步,走一步,隻是,要是行差踏錯一步,都有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趙毓卻不會。”
“老趙就站在最高山的山頂,已經接近天邊了,他從那兒向下看。”薛宣平說著,還抬手指了指敦煌會館的楠木大梁,“我覺得他能看清楚雍京全境。”
……
雍京全境。
他趙毓何德何能,可以讓薛宣平篤信,他能看到“雍京全境”?
“老大。”
此時昌渡忽然到他身邊,以極低的聲音說,“趙毓即使是能越過珊瑚海的大寶船,也是將要沉沒的大寶船。我得到消息,他還有巨債,如果此時持有這封債票的主人得到他大廈將傾的消息,而出山兌銀,他就真正的萬劫不複了。”
“什麼巨債?”
“鸞。”
一聽這個字,蕭呈後背冷汗都出來了。
他知道這個鸞字頭的債票,那的確是趙毓的巨債。七年前,趙毓從雍京回西北,蕭呈隱隱約約聽到有這個東西,但是具體是什麼,他也不清楚,他隻是知道這封債票封印的白銀更多,比永鎮山川還要多,多得多,……
昌渡,“老大,當斷則斷,不然,……,反受其亂。”
蕭呈下定決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趙毓對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