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青梅煮酒。(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9434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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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道生死對賭是天大的事,如同東海揚波,整個敦煌會館雖然表麵上鴉雀無聲,實質上已經被卷入巨浪。

眾人卻在趙毓那張如同貼了宣紙一般的麵孔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等生死約簽定,趙毓衝著蕭呈和在場的所有人拱了拱手,就走了。隻是,在他出門上馬,扯住韁繩回望一眼,正好看到以巨木構架的四麵八角樓上掛著“西北道”的匾額。午後的日頭有些晃眼,他昂頭正對著匾額閃的光,於是,微微眯了一下眼皮,隨即手下韁繩一扯,打馬過雍京,直奔南城留園。

薛宣平把所有事情善後,在快掌燈的時候,也到了留園找趙毓。

“你來的正好。”趙毓還挺高興,“我剛才還想說找人叫你過來一趟。你餓不餓,先吃點東西吧。”

花廳中擺了一個大八仙桌,上麵擺著八涼八熱,一份熱湯和櫻桃果肉做的酸漿醴酪,和幾個小壇子黃酒。

“留園做的是吃喝玩樂的買賣,你這裡的廚子得意,看這一桌菜,嘖嘖,就是皇帝老爺子吃的也不過就這些吧。”

黃樅菖剛拿了一個大碗過來,就聽見薛宣平說了這麼一句,隨後看了他一眼。

薛宣平沒搭理他,他現在全部心思都在這滿桌子的飯菜上。他一伸手扯過一隻烤鴨子腿,以鴨子脆生生的皮蘸了蘸白糖,放嘴巴裡麵一放,……,入口即化,油脂帶著甜味,他感覺自己的肚子似乎被刨開,可以把一桌子的好東西都倒進去。於是,他放開了肚量,像蝗蟲一樣,掃蕩了整個八仙桌,不一會兒,這裡隻剩下殘羹剩飯。

趙毓看著他吃,然後問了一句,“飽了嗎?”

“呃,……,先這麼著吧。”

“你彆這樣。我好不容易請你吃個飯,再怎麼著也不能不讓你吃飽,黃瓜,你到後廚,把燉的那個佛跳牆端過來。”

“呃,……”黃樅菖貼著趙毓的耳朵,極其輕的聲音,“一會兒陛下過來,這桌上都不剩什麼了,要是咱們再把佛跳牆端出來,讓他吃什麼?”

趙毓,“我記得廚房還有掛麵,實在不成,就給他煮個掛麵臥雞蛋,……,呃,臥倆雞蛋吧。”

黃樅菖也沒辦法,就把燉著佛跳牆的瓦罐從後麵端了出來。薛宣平幾下子就把裡麵的乾貨全撈走,最後,還撕開一壇子黃酒,仰著脖子咕咚咕咚一飲而儘,放下壇子,拍了拍肚子,“飽了。”

趙毓本來也有些餓,隻是一看到他這個吃法,把他的餓勁給嚇回去了,他就一開始喝了幾口菌湯,沒吃彆的,他見薛宣平吃飽了,點了點頭,“飽了就好。”

黃樅菖,“幸虧這位爺沒生在我們村,不然,剛緊著您一個人的口糧,我們半個村都得餓死。”

薛宣平,“今兒個一天波浪壯闊的,我害怕,沒敢吃東西,這不,晚上事情都了了,我也餓了,就吃的有些,……,嘿嘿,見笑見笑。”

趙毓,“老薛,今天這場對賭,你怎麼敢站在我這邊,和整個西北道打對盤?你不怕最後輸的當大褲衩子?”

薛宣平,“不瞞你說,我連退路都想好了,去一個大官家做廚子。我原本就是你的夥夫,這老本行一直沒放下,要是真輸了,反正我不填命,頂多賠錢。我想得開,這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有手藝,餓不死。彆說這些了,你不是有事要找我,作甚?”

“到書房再說。”趙毓說著,端了一小碗櫻桃酸漿醴酪,邊走邊吃。

留園是雍京城有名的園林。雖然比不了號稱“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的原祈王府,但是這裡的亭台樓閣也做的如同山水畫中一般。留園曾經是寧淮侯的府邸,當年寧淮侯崔珩因為他表弟非帝裔被罷黜王爵的時候受到牽連,而被抄了家,留園也被查封。後來,不知道怎麼著,居然到了趙毓手中。

“老趙,我一直想問你,那麼多園子你不買,怎麼買這個奇怪的地方?你不怕這裡風水不好?”

“風水不好?”趙毓仔細吃了一個櫻桃,“留園的原主人雖然曾經被抄家,可是現在呢?崔珩的名字寫在大鄭三十二侯府的名碟上,東山再起了。這裡風水好得很。”

薛宣平,“這話這麼說,也合適。不過,那位崔侯為什麼不把留園再買回去?”

趙毓,“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你話怎麼這麼多?”

薛宣平,“我一害怕就話多。我今天過的提心吊膽的,這不,剛鬆快一會兒。”

書房中,趙毓的酸枝大案上擺著十幾種銀錠,除去沒有江南的一窩絲,其他大鄭全境的銀錠都全了,另外,這裡還有南洋進來的墨西哥白銀,藏區的銀元,西疆八回部的銀錠,還有一些番邦“佛頭”,和一些散碎銀兩。

“這是我從西城賭局和一些地下錢莊還有黑市搜集到的銀子。”趙毓說,“這邊幾種我能看出門道來,可是這一塊,我感覺有些疑問。”說著,他給薛宣平一塊小銀錠,“這個模樣看著像蒙古諸王鑄造,可是,成色卻不一樣。”

薛宣平拿過來,仔細看了看,口中卻問趙毓,“你從西城賭場拿回來的錠子?他們給你?真邪性。”

“這個你就彆管了。”

“老趙,你給我說句實話,你相信雍京這個銀價會砸下來嗎?”

“我算著差不多了。”

趙毓說,“我一直讓賬房看著也算著雍京的銀貨交易,最近一段時日,外地白銀流入雍京城的量比之前要大,大得多。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麼高的銀價就是一個大坑。”

“雍京這裡的白銀天坑可以把大鄭全境甚至海外的白銀都吸進來。白銀少的時候昂貴,等到銀子多到爛大街了,還能繼續這麼昂貴嗎?”

“話是這麼說,可是,……”薛宣平,“你怎麼能算的清楚整個雍京城到底有多少銀子?這裡水這麼深。”

趙毓把櫻桃酸漿醴酪吃完,將碗放在一旁。

薛宣平忽然拿起來那個碗,“這是官窯瓷,呃,還是今上元熙年間的珍品,你怎麼有這個?”

趙毓看了看他,“我有個朋友,開了個瓷窯,專門仿造市麵上賣得好的瓷器。做工精湛,怎麼樣,連你都懵住了吧。”

“仿品?”薛宣平又仔細看了看,“不像啊,……,不過你還彆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這個朋友一招鮮,以後不愁沒飯吃了。”

說完,他這才戀戀不舍的將瓷碗放下,黃樅菖連忙收走了。

文湛到了。

薛宣平見到他,還挺熱情,“小哥兒,你晚了一步,我們剛吃完飯,那佛跳牆燉的,嘿!”

文湛看了他一眼,趙毓過去,對他說,“一會兒我給你煮掛麵吃。”

“好。”文湛笑了笑。

薛宣平把手中的銀錠舔了舔,又咬了咬,終於,他對趙毓說,“這是東瀛德川幕府的白銀。”

趙毓,“我也曾經懷疑過是他們的東西,可是,這個銀錠的成色不對。這塊銀錠成色太好了,不像他們平時用的那種泥沙摻半的銀錠。”

薛宣平,“石見銀山那邊的礦跟彆處不一樣,我一舔就知道。老趙,你也舔舔,看看味道是不是有些苦?”

說完,他把手中這塊還沾著他口水的銀錠在文湛麵前,遞給趙毓。

趙毓,“……”

薛宣平,“我教你這一招,以後,你隻要一根舌頭就能把全天下銀錠的來曆分辨清楚。”

文湛從木案上拿起來三張雪浪箋,裹住薛宣平手中的銀錠,接過來。

薛宣平,“……”

趙毓當然不可能真正去舔,文湛將銀錠放回在木案桌麵上。

薛宣平忽然覺得有些上頭,“我就喝了那麼一小壇子黃酒,怎麼會暈?”

——六十年的紹興黃,剛從禁宮的酒醋麵局中刨過來,酒量不好的人一小盅就醉倒,你那一壇子一飲而儘,難道你還想上山打虎?

趙毓讓黃樅菖找人,套了馬車,把薛宣平送回家。

不過,上了馬車臨走的時候,老薛舌頭肥大的問了一句,“那些改頭換麵的銀錠是哪兒來的?”

沒等趙毓吱聲,他就爬倒了。馬夫不緊不慢的趕著馬車,在雍京夜色的長街中緩緩離開,趙毓揮了揮袖子。

等趙毓回屋,麵已經煮好了,文湛麵前一碗蔥花掛麵,還趴窩著兩個荷包蛋,旁邊是一個小盤子,裡麵是留園的廚子自己醃的鹹菜。

文湛,“這些東瀛的白銀是哪裡來的?”

“東北,肅慎人。”趙毓回答。他麵前的這碗麵上滴了香油,文湛又給他夾過來一個荷包蛋。

“我記得你說過,德川幕府的白銀不允許出海。”

“嗯,當時我們為了換一些能用的日本白銀,還繞道去了鹿兒島。市麵上見到的東瀛白銀都摻了很多雜料,老薛不喜歡咬他們的銀錠,說一舔就一嘴的泥沙土塊味道。這一次從肅慎人那邊流進來的日本白銀卻純度很高,的確奇詭的狠。”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文湛吃著麵條,“不怕。”

趙毓,“他們之間隔著海,還隔著雄鷹也飛不過去的崇山峻嶺;他們與我們之間還隔著山海關。就這樣,也擋不住。”

白銀的流淌就像一條可以腐蝕一切雄關漫道的河流,大鮮卑山擋不住,天下第一關照樣擋不住。

這一夜睡的很踏實,文湛睜眼發現身邊沒人,他穩穩了心神才起來。

外間屋有聲音,還有食物的香氣。他披著外袍走過去,看見趙毓就著一個瓦盆正在熬粥。小瓦盆放在泥爐子上,下麵燒著銀絲碳,沒有一絲煙火氣。

“醒了?”趙毓手中的木勺子攪了攪了米粥,隨後,把一盤切好的鮮魚放進去,“昨天沒讓你吃好,今早給你煮一份生滾魚片粥吃。”

這個香氣,這個小泥爐子,這個小瓦盆,還有這個人。

——文湛自己就像是禦花園中朱紅色牆麵上經年不朽的蔓藤,把承怡圍住,狠狠纏繞。他曾經掙紮著想要剝離,結果卻讓兩個人血肉模糊,幸好,他不動了。

皇帝忽然覺得,他半生踏過驚濤駭浪的殺伐,一生都要麵對“天下洶洶,覬覦禦位者不知凡幾”的恐懼,似乎在此時,都得到了撫慰。

“給你加點果子和小蔥嗎?”趙毓給他盛了一碗。

“好。”

趙毓這些天不回家中,也不去宮裡,一直住在留園。

對賭後的第一天,風平浪靜。

第二天,依舊平和,隻是有一些小風浪,卻是好事情。西北道趙字頭的彙票開始在雍京流通。

第三天,風浪高了一些。坊間都傳,西北道趙字頭的彙票隱隱有之前十三行的銀票的架勢,成為新的“宣紙做的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