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因為現銀缺少,有些人開始囤趙毓的彙票。
第五天,坊間傳聞,西北道將要兌付一封巨額債票,此封債票名號是“鸞”,這封債票將要掏空整個西北道,他們之前發的所有彙票都不會再兌付現銀,原本就有風浪的雍京顯出風高浪急之勢。
第六天,秉承“逃命時,不一定跑的最快,但是一定要比彆人跑的快”的活命王法,所有持有趙字頭彙票的債主都想要比彆人更快的兌到現銀,無奈,時間未到。
於是,大批人開始在敦煌會館門前聚集。明天一早,西北道要開銀庫兌現銀,債主們覺得,即使自己不能第一個拿到銀子,也要搶在現銀兌光之前,把手中的宣紙兌付出去。
——宣紙做的白銀?
有買有賣的時候,可以隨時兌付白銀的時候,它就是白銀。如果一旦出現拒兌的情況,哪怕緩上一段時日,它也會迅速腐朽,比草紙還不如!
貨幣,最好是真金白銀,因為無論世道如何變,它就在那裡,不與山河同朽。
聖人也說:貨幣必皆五行百產之精華,山川、陰陽所爐備,絕非易朽易偽造之物所能刑驅而勢迫。
留園似乎不在風浪中。
九月的時候,梅子成熟,這裡的廚子貯存了一些,做成梅子果脯,放在琉璃盤子當中,端上了桌子。而趙毓胃寒,如今天涼再加上夜雨連綿,就讓黃樅菖給他溫了一壇子太雕。他最近得了一本春|宮,把龍陽之好描繪的極其精妙,此時翻看,竟然有一種“雪夜閉門讀禁/書”的文雅。
外麵似乎有客人。
小廝提著馬燈引著客人前行。
趙毓在水榭上向外看,外麵冰冷一片,他隻看見一盞燈似乎在水霧中飄蕩,一直到近前,——楚薔生?
“薔生怎麼想起來我這裡?”
楚薔生進屋,看見趙毓桌麵上擺著一碟子青梅脯,一壇子溫好的黃酒。
他沒說話。
趙毓拿起來酒壇子給他到了一盞酒,“嘗嘗,這是六十年的紹興黃,前幾天剛從酒醋麵局的地窖中刨出來的。”
楚薔生將外罩的披風脫下,黃樅菖連忙接住,拿到一旁。
“承怡,我有事。”
“好,什麼事?”
楚薔生坐在趙毓對麵,極認真的說,“銀禁。”
“……”
趙毓也給自己倒了一盞酒,“這是朝政,為什麼找我?”
“為了讓聖上開銀禁,我用儘了心機。我帶著梅太傅的兒子去你家,其實就是為了讓聖上親眼目睹銀價高昂之下的血腥。即使珍貴如令千金,在這種情形下,也隻不過是可以稱量的貨品。”
趙毓點了點頭,“我知道。”
楚薔生,“寫在奏折上的苦難與正麵直視,甚至是親身感受,決然不同。”
趙毓,“我知道,你是覺得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見血是不會疼的。你的確把我砍的血肉橫飛,讓陛下也跟著,……”
楚薔生,“如果,以後我因此獲罪,你千萬要袖手。”
“薔生看輕陛下了,就我自己來說,翻遍史書,親曆先帝今上兩代,能以先生為相的帝王,隻有陛下。裴相掌權的時候我還小不記得,杜首輔橫霸朝綱幾十年,他伺候先帝,得到先帝信任,因為他有一種特殊的諂媚,這一點,楚楚你就沒有。曆代帝王喜歡純臣,完全沒有私心一心為主上,但事實上這種人是不存在的。陛下從來沒有這種妄圖,他知道以聖人的標準來要求人,要求彆人成為聖人,就是虛妄。”
趙毓吃了一顆梅子。
“我們都對銀價高昂之下的民生之苦有切膚之痛,可是,薔生,這與開銀禁有什麼關係呢?”
楚薔生,“隻有徹底開銀禁,規定白銀為我朝的法定貨幣。這樣可以正式動用市舶司之外民間海商的能力,通過海外貿易大規模以絲綢、茶葉換取海外白銀。到那時,大鄭境內的白銀才能源源不斷的供應。”
趙毓,“太阿倒持。”
楚薔生一愣,“什麼?”
太阿,相傳為春秋時期歐冶子鑄造的千古名劍,楚國鎮國至寶,王者威道之劍。如果把象征天下王權的古劍倒著拿,那豈不是把極致權力拱手他人?
楚薔生自然知道這個詞的含義。
他隻是意外。
趙毓,“把供應白銀的生意交給民間海商,誰受益?是朝廷嗎?”
楚薔生沒說話。
趙毓又吃了一顆梅子。
“受益的人,首先是這些海商。他們手中會擁有大筆白銀,之後,他們要怎麼做?把白銀無償上繳給戶部嗎?自然不可能,他們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得到更多白銀。朝廷能做什麼?抄家滅族收繳白銀嗎?自然也不可能。此時,朝廷能做的是依靠市舶司賣絲綢、賣更多的絲綢,以換取更多的白銀。”
“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朝廷和大戶搶奪白銀。”
“戶部一年的稅收是七千萬兩白銀,而江南富戶貯藏白銀過百萬者不在少數。換句話說,戶部隻能頂七十個富戶,一百個大戶加起來就是富可敵國。戶部是永遠搶不過天下所有大戶的,這就好像一頭獅子對陣群狼,沒有勝算。開銀禁,看似一馬平川的坦蕩之途,儘頭卻是萬劫不複。”
這些,楚薔生也左右衡量過。隻是,如今白銀之禍幾乎可以動及國本,必須使用霹靂手段,不能再徐徐圖之。
“薔生,越是山窮水儘,越要穩住心神。當然,你也可以說我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畢竟,我不是大鄭宰輔,我隻是個草民。”
此時,楚薔生也吃了一顆梅子,浸了蜂蜜,極清爽的酸甜,在舌尖擴散,“聖上的意思是什麼?”
趙毓搖頭,“我不知道。”
良久,楚薔生問了一句,“聖上,可是想重新發紙鈔?”
趙毓沒說話。
楚薔生,“貨幣者,聖人所以權衡萬物之輕重,而時為之製。從古至今,金銀這些不容易腐朽的貴重金屬是作為貨幣的天然良材。天下百姓已經習慣使用白銀也認可白銀,即使以帝王之力,終究不能強迫民間放棄白銀。”
“薔生。”趙毓仔細想了一下,才說,“以白銀做貨幣,就是飲鴆止渴。”
“怎麼說?”
趙毓,“貨幣應該做到三點:保值、流通和計價。”
“白銀做貨幣,保值倒是不錯,它深埋地下都能吸到小民百姓的血。可是,作為流通手段,白銀卻糟糕至極。打個比方,如今的雍京,如果有人夏天用白銀買了一個院子,現在一定想要罵人。因為同樣數額的白銀如今可以買三個院子。既然大家都認為銀價可以飛上天,那誰會出手呢?結果就是所有的銀子都會深埋地下。”
楚薔生認真聽完,卻嚴正的搖頭,“承怡,紙張絕對不可以做貨幣。”
趙毓知道,楚薔生其實是非常出色的宰相。他執政的主張異常鮮明,所以,有很多迂腐文人詆毀他,說他堪比古時候臭名昭著的商鞅與李斯。他精通《詩經》《禮記》《孟子》《徐子》與《韓非子》,主張以穀物和布匹納稅,符合《管子》所倡導的重農思想。
此時,楚薔生徐徐說了自己的想法,——白銀做貨幣極好,這樣可以防止君王橫征暴斂。
“大鄭曆代君王嘗試過鹿皮、絲綢、以金箔加工的紙張,甚至是非常精美的絲棉紙做貨幣,都失敗了。因為紙鈔可以讓君主斂儘天下之財。如果沒有白銀的天性製約,君王就會窮奢極侈,橫征暴斂。”
趙毓卻說,“薔生是儒生,我知道儒家一向傾向'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想法,不乾預,自然而然為上。可是,這種想法,究竟是限製君王無儘的權力,還是限製整個王朝的執政能力?”
楚薔生,“洗耳恭聽。”
趙毓,“在我看來,大鄭從七百年前開始就不是一個高度集權的王朝,而且有越來越鬆散的趨勢。前一陣我為了追查十三行被劫銀船的下落,去了一趟太平鎮。”
楚薔生,“我知道那裡。”
趙毓,“百年來,那裡是大凶之地,是世外仙源,是封閉之地。直隸總督署不想管,就給那裡的裡長發了薪俸,讓他們自己管自己。結果,這種放任到最後就是造出一片法外之地,引發了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案。”
“皇權不下鄉,也許初衷是好的,但是,地盤就在那裡,人口就在那裡,你不去管,自然有人去管。儒家限製君王的權力,限製官員的權力,卻把原本屬於王朝的地盤儘數讓出,久而久之,就成了令不出雍京的局麵。”
“再加上國家科舉選士,官爵上豢養的都是一群書生,不知道錢糧,不知道刑名,隻知道八股。這樣的人乾不過地方上的老吏,也乾不過祖居那裡的豪族。最後就是流水的地方官,鐵打的豪強。那些豪強可同朝廷不是一條心。”
“這種結果,還讓你覺得竭儘全力限製皇權,尤其是限製王朝的執政能力,是件好事嗎?”
楚薔生拿著酒盞,一直沉默。他似乎想要喝酒,卻沒有發現,酒盞已經空了。
趙毓,“無論如何,白銀不能再用了。既然是飲鴆止渴,即使找不到清水,也不能把毒酒當清水喝。”
楚薔生似乎開始動搖。今晚這些話,幾乎動搖了他的根基。
趙毓決定再鑿一錘。
“薔生從翰林做到左都禦史,再入閣,成為左相,仕途可以說是平步青雲。你沒有做過疆臣,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門道。封疆大吏,起居八座,堪比王公,那用的是朝廷俸祿嗎?這是明擺著的事情,卻沒有人管,為什麼?因為即使是二品疆臣的薪俸也活不了人。這裡不是說白菜豆腐活一家老小的命,而是活不了整個衙門。
戶部隻給官員們發薪。而幕府中的師爺,行轅中的親兵衙役,這些人都需要官員自己養,甚至連這些封疆大吏往來雍京的書信都需要大人們自掏腰包養了書吏和馬匹來傳遞。這些錢,戶部不出,自然要刮地皮。戶部為什麼不出,因為沒錢。至於戶部為什麼沒錢,因為這是祖製。”
“戶部所做的事情,一向就是賑災,修河堤,拆了東牆補西牆。說實話,他們連我大鄭究竟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每年就知道按照慣例收稅。豐年多一些,欠年少一些,災年再倒貼一些。這就是放任白銀的後果。因為我們使用白銀做貨幣,所以國家無法把全部的財權抓在手中。”
“還有,現在是太平盛世,國庫還算充足,萬一到了國庫捉襟見肘了,……。假如一個官缺,兩個人爭。一個是科甲正途出身的進士,一個是可以出大筆白銀的人。戶部需要錢,這個官缺給誰?好,絕對不賣官鬻爵。那麼,一萬兩,兩萬兩,賣不賣?好,也不賣。那麼,十萬兩呢!五十萬兩,甚至一百萬兩呢?”
“薔生,我也砍你一刀。”
“你是讀書人,科舉在你們讀書人心中比天大,比泰山重,比命貴,可是在我心中它一文不值,在聖上心中,它不過是一種選拔官員的方式,這種方式同軍功,同白銀沒有什麼區彆。昔年,皇權可以同門閥共天下;今天,皇權可以同士大夫共天下;明朝,皇權為什麼不可以同白銀共天下?恕我直言,八股取士,這樣取出來的士,在聖上的眼中,未必比玩轉大筆銀錢的人好用。讀書人,不是聖上唯一的選擇。”
“我這裡有一些從十三行買過來的官員借據,我連聖上也沒有給看過,其中有幾位大人就是在近幾年折了。貧苦出身,讀書非常用功,一朝登天子堂,前途原本無量,到了任上,沒辦法把衙門運行起來就刮地皮。他們連刮地皮都刮的不得其法,弄的天怒人怨,一朝水災激起民變,禦史三本奏折參到他們永不超生,這是背誦百遍'爾奉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也破不了的魔咒!”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如果繼續以白銀做貨幣,戶部依舊隻是個大倉庫,每年拆東牆補西牆,依舊袖手王朝的財政,官員為了生存刮地皮。而官位的高低必然以收益的高低來定品級。”
“左相大人,大鄭是否過於集權,這個我們不談,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事情,我不好說話。我們隻談白銀之禍。即使為了給天下讀書人留下一條清白進身之路,也要碾碎了以白銀做法定貨幣這條路。不要讓讀書人十年瑩雪之後發現,滿朝儘是白銀構架的壁壘,他們終其一生都無法實現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