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不滅的信用。(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7657 字 8個月前

89

留園的清晨,帶著園林特有的慵懶與詩意。

文湛從趙毓身上輕輕抽了出來。

“疼?”

趙毓搖搖頭。

“難受?”

“……”

趙毓又搖了搖頭。——其實,方才還很舒服,就是有些累,所以反應不夠激烈。

文湛的手指把貼在趙毓臉上的濕發撥開,掌心中是他的臉頰,有些薄汗,親昵撫摸,指尖上像是沾染了滑膩。

趙毓從小就知道,文湛不是個性格溫平的人,他暴躁起來如同烈火,可是,卻擁有一個嚴謹到冰冷的性子。趙毓記得他給他剝過橘子,用銀針將上麵的蒂一絲一絲扯掉,最後放在琉璃盤子中隻是嬌豔的果瓣,因為趙毓曾經說過一句“不想吃它,因為咬到橘子絲太苦”。

——“拋開天下神器,社稷江山這些東西,我除了是皇帝之外,終究還是一個人!”

可是,很多人希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玉雕的神像。

不會哭,不會笑,甚至不會喘氣。

十二道白玉珠旒冕之下,應該是一個模糊的麵孔,高高在上,端坐在九重禦座之後。

趙毓微微捏住他的手指,輕輕親了一下,隨即,嘴唇上印上一個濕熱的親吻。

“再睡一會兒?”文湛自己一向早起,而且,他還要趕回禁宮。

“不了。”趙毓也起身,“還要沐浴更衣,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等晚上,我回宮找你。”

“好。”

敦煌會館。

今天是西北道巨債兌付的日子。

雖然江湖上傳聞的那封鸞字頭債票一直沒有出現,它卻仿佛是黃河懸掛於頭頂,隨時可能傾瀉而下,將這裡所有人曾經以命相搏攢下的基業全部摧毀。此時的西北道眾人似乎是西疆鬥獸人獵場中,躲在門閘後麵的獵物。大門外就是洶洶人群,像野獸,也像是手持重錘的獵殺者,門閘隨時開啟,獵殺似乎也隨時開始。

薛宣平看著他們這個慫樣,頓時食欲大增,不知不覺中,就把眼前的大盆炒麵吃了一多半。

一個仆從端著一碗黃桂稠酒過來,“八爺,您的酒。”

昌渡用袖子捂著臉,一直很痛苦。

旁邊有人勸,“老八你彆難過,這一次就算咱們栽了,還有老趙給咱們兜底,你彆怕。”

昌渡挪開袖子,淚流滿麵,旁邊的仆從連忙給他擰了一個熱布巾,讓他擦臉。

“老八,……,哎。”

眾人想說——你不至於吧,不過如今這情景,他們也活生生的有了一種今日要殺身成仁的悲壯,就不再多說話。

蕭呈一直沉水著臉,一口一口的抽著煙杆。

他忽然有些後悔,當時,他寧可找人把趙毓做掉,也不應該讓他犯下這個彌天大錯,趙毓似乎駕了一艘破船,在深淵旁湍急的漩渦中,幾番掙紮,險中搏命,如今,這個深淵開始擴大了,它可以將所有人吞噬。同時,昌渡在那邊也讓人心煩。

“老八,你彆哭了。”

此時,薛宣平把麵前的炒麵盆子刮了刮,勺子碰到瓷碗底的聲音好像可以把人的耳朵撕裂,此時,天空一聲炸雷,秋末罕見的暴雨傾盆而下。

眾人連忙進正堂避雨。

有人見昌渡擦了臉,眼睛冒紅,一臉的頹然,最終還是勸了勸他,“沒事兒,天塌下來還是大個兒的抗,咱們都沒事兒。”

昌渡是個狡猾的人,狡猾的人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偽裝。但是今天昌渡倒是不像偽裝,似乎真的很傷心。

蕭呈都忍不住問了他一句,“老八你到底怎麼了?”

沒等昌渡說,薛宣平一口咬著柿餅,一邊說,“他家的狗死了。”

“……”

蕭呈氣極,都要笑了,“彆瞎說,上次他娘死出殯,他還沒哭成這個德性。”

薛宣平一撇嘴,“他娘拿什麼和他的狗比?”

“你,……”

蕭呈想要發作,門房忽然跑進來,“來了,……,他來了,……”

“誰?趙毓嗎?”

“不是。”門房好不容易把這口氣倒騰順了,“是他老丈人。”

西北王,尹明揚。

人的名,樹的影。“尹明揚”這三個字橫掃西疆三十年!

在場的人,雖然在西北道這一畝三分地都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可是他們心底都知道,就算是平時不可一世的老大蕭呈在尹明揚麵前都隻不過是個雜碎。在道上有頭有臉的那幾把椅子,連尹部堂行轅的親兵都不如,就算是如今有名有姓的薛宣平當年也不過是尹明揚麾下的麾下的馬前卒。

這群人平時對於這位已經致仕的祖籍西北的封疆大吏有諸多輕視,說起他來都要指點江山幾句,似乎尹氏當年揚名立萬的那些功績,都比不過他們酒後的運籌帷幄。如果他們早生幾年,如今的功業一定讓這位“藩鎮”望塵莫及。酒酣茶熱的時候,那些帝王將相不過爾爾,清醒之後,才幡然記憶起自己似乎大字不識得幾個。

尹明揚進內堂,眾人去圍觀,發現,也不過是一個清臒的老人。他身上是文人的長衫,遠看像個出身豪門的當代碩儒,走近了,才發現他的眼睛猶如一對黑鐵鉤子,鋒芒畢露已經收斂,卻堅硬異常。

“蕭先生。”尹明揚拱了拱手,看起來很謙和。

“部堂……”蕭呈畢竟麵對市麵,知道自己這樣說很不合適,他連忙說,“尹先生,趙毓呢?”

“隨後到。”

“他在做什麼?”

“開銀窖。”

留園。

密雨伴隨著驚雷一下子潑到了人間。

留園是園林,極開闊,一排身穿黑色勁裝的兵士在大雨中依然站立如同木雕泥塑一般。這裡沒有雍京其他權門的雕梁畫棟,卻帶著水榭亭台的煙雨朦朧,沉靜還有就是看的見的看不見的裡外不知名的兵士構成的一種帶著血腥威脅但是反而讓人心安的詭譎意境。

園林中一壇牡丹全部被刨根,泥土挖地三尺,地麵上登時顯露出一個巨大的黑色鐵門。

十個精壯的男人將拉開門上鐵栓。

轟隆一聲,如同上天的雷,此時一道刺人雙目的閃電,在大地上劈開一道裂痕。

銀窖開了。

沒有人想到,原本這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南城百姓最愛的吃喝玩樂的留園,竟然隱藏著如此巨大的銀窖。

此時,兵士們依次下去,將銀箱抬出。

一箱子一箱子白銀如同流水一般,從大地的最深處蔓延流淌了出來。

這些就是“鸞”!

它並不是債票,它就是白銀!

……

七年前,雍京。先帝龍馭賓天。

暮春。

夜間大雨。

先帝皇陵伽藍堂內,蠟燭的火光一直跳,趙毓抬手剪了燈花,卻聽見有寂靜的腳步聲。

很淡,卻帶著夜雨的氣息。

有人站在門邊。

是皇帝。

文湛黑色的緙絲龍袍全身是霧氣,沒有戴冠冕,他的頭發似乎濕透了,不知道在門外的廊簷下站了多久,最終,他還是推開了這扇門。

會死!

年輕的元熙帝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再看不到承怡,他會死去。這種感覺如此強烈,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宮殿外暴烈的夜雨也無法澆熄。

心魔,……

他就是自己的心魔。

元熙帝明白,即使自己的心已經強悍到神擋殺神佛擋弑佛,但是依舊無法降服自己的心魔。

承怡是自己這個世上無法避開的劫難。

為了他,為了得到他,他甚至可以背棄祖宗,即使死後永遠沉淪地獄永不超生!有他在世間,他就可以降服自己那顆乾涸卻瘋狂的心,帶著淡漠的慈悲之心坐在帝座之上,俯瞰蒼生。

隻是,他們之間間隔了那麼多。

近鄉情怯,皇帝走進伽藍堂內,將手中的木盒放下,他看見燈火之旁就是他,分明離他那麼近,就在咫尺之間,卻好像隔著千座大山,萬條江河。

文湛表麵沉靜,如水一般,但,事實上,他連淡漠的說了一句“承怡,彆來無恙?”都無法做到。

近了,皇帝慢慢走近,當燭火照在他的麵容上,他停住腳步。

趙毓把手中的剪刀放在炕桌上,——應該下跪的,文湛已經是皇帝了。他們不是兄弟,也算不上戀人,所謂的夫妻更是荒唐的胡話,但是,他們的確是君臣。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凡是在大鄭的疆土之內,吃著這片土地長出來的糧食,喝著這片土地上的水的人,都是元熙帝文湛的臣子。他也是,不管他是趙毓,還是曾經的祈王承怡。

周圍很安靜。

隻有心跳的聲音,砰砰砰,這點響動證明他們還活著,沒有死去。

“皇上。”

不知道誰開了口,元熙帝有一瞬間的漠然,他似乎沒有聽見這個稱呼,以至於很長時間,他都沒有反應,當他聽到第二聲’皇上’的時候,他才知道,這是承怡在稱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