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不滅的信用。(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7657 字 8個月前

文湛聽慣了彆人這樣稱呼他,他聽了七年,但是,當他聽到承怡也是這樣叫他的時候,他隻是感覺冷,一種由內而外,凍徹心扉的冷,仿佛有人用利劍洞穿了他的心。

雍京的夜雨在裡麵暴烈的澆著。

他想起來父皇駕崩之前,在病榻之前對他說過,“……,難吧,以後會更艱難。文湛,你選擇坐在那把椅子上就應該知道麵對的是什麼。沒有人能站在你身邊,誰也不成,承怡也不成,……你終究成為孤家寡人,……和朕一樣。……”

“你,……,承怡你,……叫我什麼?”元熙帝艱澀的再次開口,他希望得到不一樣的回答,隻是,他終究失望了。

“皇上。”

第三次的稱呼,一模一樣,冷酷到極致。

趙毓的聲音很安靜,他就站在燭火後麵,暈黃色的燭光隻能照亮他的袖子,卻讓皇帝看不清楚他的臉色。隨後,他安靜的跪了下去,以一種異常規矩的君臣之禮跪在他的麵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毓感覺冰冷的地磚上,自己的雙膝陰冷疼痛。

皇帝依舊站在他麵前。

不動如山。

忽然,皇帝笑了,淡淡的笑聲,似乎是三月的風,說是溫和,卻暗藏著冷冽。

文湛的聲音也是。

“父皇駕崩,承怡從西北趕回來見了最後一麵,也算成全了父皇的心意。隻是,不知道承怡有沒有孝心,在此地為父皇守三年孝,這也算成全了你自己想要報答父皇對你二十二年的養育之恩?”

“皇上。”

趙毓沒有抬頭,眼瞼些微垂著,安寧怡然的像是岐山神宮那些被供奉的雕像。

“我不是皇子,沒有資格為父皇,……,為先帝守孝三年。”

“朕說你有資格,你就有資格。”文湛,“朕下了旨意,沒有人會質疑你。隻是,……”皇帝淡淡的停了一下,再說,“就怕,承怡你自己不願意。”

趙毓,“是,我不願意。”

元熙帝沒有想到他這樣直白的拒絕。他想冷笑,可是他的平淡已經艱難支持到極致,似乎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他這層平和的皮囊下麵是瘋狂的野獸。目前,他隻能用虛弱的平和製作一個牢籠,將那隻已經喧囂的野獸困住,隻是,他快要控製不住了。

“承怡,你讓我等你,我就在大正宮等你,我等了你七年,如果不是父皇龍馭賓天,我永遠不可能再在雍京見到你!今天你就這樣對我說話?!”

趙毓,“我沒有讓你等我。”

這句話像是萬把鋼刀直接劈在皇帝的頭上!

血肉橫飛。

“我們之間,……”

“都過去了,少年時期的荒唐事,都過去了。”趙毓平淡的說著,似乎在述說彆人的事情,“現在的我隻是草民趙毓,我不想,……”

啪!

一個耳光,帶著淩冽的力度,打在趙毓的臉頰上。

“承怡。”文湛一字一句的說,“你以為你已經逃出升天,我一道旨意就可以毀了你!”

趙毓抬頭。

皇帝驚異的發現,他的容貌居然像極了他的父親趙汝南!

那個在一切發生之前就已經被淩遲的男人,隻留下一副畫像,被父皇珍藏在書館的最深處。

文湛見過那幅畫像,也算見過趙汝南。

那是一個詭異到散發著甜美味道的男人,像是裹著毒/藥的蜜糖,文湛原本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相似的人,而他眼前的承怡卻像他!

隻是,此時的承怡卻並不甜美,他帶著清如水一般的冷淡,卻像是鴆酒。而皇帝自己則是那個將要渴死的人,明知道喝下這杯酒自己絕無一絲生機,卻偏偏隻能飲鴆止渴。

這是命,他認。

“皇上,我沒有想過可以升大羅生天。”趙毓的額頭被落照在燭火當中,像昆侖溫和的羊脂玉,“我是罪人,永遠無法贖罪也從來不奢望可以償還。我隻想這樣安靜的活下去,最後安靜的死去。”

“我呢,你把我置於何地?”

皇帝忽然想到昔年,承怡曾經問過他相似的話,——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

他不知道。

他沒有慧根,參不透這句偈語。

趙毓的眼瞼垂下去,皇帝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知道那裡麵隱藏著什麼,“皇上,自有皇上的修為。”

怒極,皇帝又開始輕笑,“我剛才在外麵看見崔珩了,沒有旨意擅入皇陵,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勳貴自領府兵在沒有領旨的情況下進入皇陵,等同謀逆,往小了說,這也不過是寧淮侯……”

他說不下去了。

此時,蠟燭被門外的風吹的一跳一跳,像鬼在狂舞。

皇帝看著趙毓,他隻能看到他的頭發,像小時候一樣,多卻細,有些散亂,卻帶著破敗的氣息。

他在他的麵前,單膝跪地,手指撐住他的下巴,讓他抬頭。

瘦,怎麼能瘦成這個樣子?

承怡眼角的痣也變了,原先是黑色的,現在成為鮮豔的紅色!這有一種妖異的美,似乎,熱血在逐漸冷卻凝結,一絲一絲從皮膚中滲透出來。

皇帝心慌。

他想起來,多年前他們也是吵架,因為什麼都忘記了,就是記得吵的不可開交,平靜後,他看著他的掌心,那些淩亂的如同斷線一般的掌紋,民間關於這樣掌紋的預言讓人心驚,——活不長。

承怡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卻映不出他的臉。

那是絕望悲傷到極致的眼眸,如同乾涸的流水,隻有一些尚未死去的苔蘚,顯示著這還有一絲鮮活的氣息——他還活著。

皇帝的額頭抵住他的,“我不說了,崔珩會好好的活著,我永遠不會再用他威脅你了。”

應該克製的。

隻是,他的氣息近在咫尺,他能感覺到他呼吸的熱度。這是多少年陰森的大正宮午夜夢回的幽夢與噩夢。

……

不能這樣做,如果再向前一步,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

不,不能這樣放棄,他等了七年,已經幾乎把自己耗到燈枯油儘了,如果再放開他,讓他離開,他們難道真的隻有到了黃泉再相見嗎?

留下他!

……

他抱著他,耳鬢廝磨著,卻聽見承怡貼著他的脖子,薄薄說了一聲,“放開我。”

隨後,肩頭抵上了一把利刃,那是方才承怡用來剪蠟燭燈花的剪刀。

皇帝沒有停下,他甚至伸出手,直接扯開了承怡的領子,蒼白如宣紙一般的皮膚裸|露在宮殿中。

“放開我。”

他的聲音帶著乾枯的味道。皇帝一意孤行,他壓在他的身上,而如此同時,他手中的剪刀已經刺穿了皇帝身上的黑色緙絲龍袍。

他進入了他。

而他手中的利刃也刺穿了他的肩頭。

血流淌了出來。

都是紅色的,也都是熱的。

宮殿中有聲音,那是呻|吟,是嘶吼,是哭泣,甚至,還有笑,即使那笑聲比哭聲還要讓人難以忍受。

不知道過了多久,……

文湛比趙毓更加狼狽,也更加慘烈,他的肩膀已經傷到白骨,無論外麵誰看見,大殿中的人都是弑君謀逆的大罪,他們都活不下去。

說不清楚他們之間是什麼?

是愛|欲,是糾葛,是殺戮,……

還是兩隻受到重傷的刺蝟,想要依偎在一起,卻因為各自身上的尖銳的刺把彼此刺的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文湛搖晃著站起來,到木桌旁邊,用沒有受傷的手,將原本放在桌麵上木盒子摔到趙毓麵前。

木盒炸裂。

一把鑰匙連同地契滾落而出。

在搖曳的燭火下,那封地契上的名字如此醒目——留園。

……

鸞,——鸞宣。

先帝的名字。

如今,這個名字已經連同先帝四十年的豐功偉業葬入萬年吉壤。曾經彪炳史冊的帝王終究成為眾人飯後荒謬的談資。再過不久,那樣荒謬的談資也會逐漸被遺忘,深埋進故紙堆中,沾染上一層厚厚的塵埃。

隻不過,他的遺產尚在人間。

留園曾經是他從崔珩手中拿走的,如今,這個園林連同地下無儘的白銀一起還給了趙毓。

大鄭幾代帝王的家底,除了藏在禁宮內庫銀窖中一部分,其餘的,都在留園了。

最高純度的白銀如同可以溶蝕一切的河流。

如今,它被裝在馬車中,以留園為中心,緩緩蔓延開來。

它溶蝕了雍京的千年城牆,溶蝕了幾乎要動搖國本的高昂銀價,溶蝕了雍京西城的豪賭。

銀價伴隨暴雨驟降。

這種驟降也是大勢,如同滔滔黃河急轉直下,在雍京城構架起了一道看不見的銅牆鐵壁,對那些暗自流進雍京想要興風作浪的外海白銀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白銀依舊在流淌。

他鑄造了趙毓,不是西北道,而是趙毓,——不滅的信用。